這個客串女傭的人不是女傭,是自從隨著趙淩雲到這裏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迴去過的龍倩兒,大半年不過彈指一瞬,然而整個天下都物是人非,一片大廈傾頹的破爛景象。北起鮮卑利亞,南到天涯海角的中原腹地,江湖紛爭再起,卻不過是在幫派爭鬥之下,掩蓋著的舊朝複辟,擁兵割據,群雄爭霸而已,中原以外,沙漠重迴舊奴隸製度,草原再次被百族大王占據,重啟黑草原時代,而各個地方,為了一己私利,也重提高額關稅,以城池為壁壘,輔以江湖勢力,山門軍勢,軍閥家族,商賈巨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山頭,每一個都在厲兵秣馬,卻礙於天則變動,不敢貿然豎起反旗,隻能以江湖殺戮實現各自的算計,這一下,便成了朝堂之上粉飾太平,市井之間血流成河的詭異景象。


    “恩師知道吧,如今天下女子皆為奇貨,隨意買賣之風尤甚,妻離子散,殺子賣母喪盡人倫之事,已經成為潮流,幼子男為兵,女為娼,必要的時候甚至成為成年人的食物,老人之中,戰流強大者貴為供奉,體弱殘疾者餓死荒郊,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田萬載再辦冷血狂宴,杜傳昌執掌毒龍教下山投靠武帝,鐵掌幫盤踞落雲城,神劍門正式並入公侯門第,成為越皇手下利刃,而天下百姓,稅負已經收到十年之後!千裏無炊鬼唱歌,良田荒蕭人相食。姑蘇城外三途河,每天漂流來的餓殍屍身不下於百八十具,個個如同骷髏,沒有一塊泡水腫脹的肉,顯然已經被沿途饑民吃得差不多了。存南行省十五座邊關外,聚集難民三十餘萬,每天餓死的就有幾千人,我等就算施粥,也根本救不過來,何況還要給朝廷交這許多的苛捐雜稅!”


    那女子放下茶盤,沒有離去,聽著趙淩雲從牙縫裏擠出的片語隻言,隻覺得一股悲傷如同混凝土一樣堵在心裏,怎麽也排解不去。此時天色慢慢暗沉,窗外遠遠地傳來街上年輕男女們的歡聲笑語,小孩子的打鬧聲又高又尖,卻不知這些小孩若是突然離開了這方淨土,會不會立刻被人綁走了當做食物存儲起來。女子慢慢退後,倚在窗前,看著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麵一輪無辜的大大月亮,不禁又迴想起自己大半年前還曾享受不盡的富足生活,響起了那當時還算是靈皇掌握著的朝廷賞賜下來的十二折子玻璃大插屏,想起那時候,盎格魯帝國運來的玻璃玩器,和玉器一個價格,根本不可能用來堵窗洞的。


    女子迴想起曾經的歡聲笑語,行酒令,開詩社,賞菊品茗,宴樂終日,想起曾經馮夫人那句“巾幗不讓須眉”,想起林姐姐房間裏那豺華皇帝的青銅大案,想起百花園裏一步一景的絕美場麵,不禁黯然淚下。她經曆的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恰恰是物非人是鄉何在,東北的龍家早已家婆人撒一敗塗地,崇王府更是除了百花園裏荒草萋萋,餘者都在一場大火中淪為白地。如今在這姑蘇城裏,林家府邸之中,百花園裏大部分姐妹都重新聚集,眼看著就要再次聚集出往日的歡暢景象,可是,那些已經身死,或者幹脆徹底失蹤的姐妹們再也不可能迴來了,強顏歡笑之下,又有誰能忘記去年九月份那場天大的禍難?


    教坊司裏走一遭,那絕對是一生一世都洗不掉的創痛與屈辱。


    這位女子就這樣睜著大大的眼睛,凝望著那一輪皎潔無暇,卻也分外冷酷無情的明月,潸然淚下之餘,嘴裏還輕輕念叨著:“林姐姐,快些迴來吧?沒有你,這詩社是做不成的……”


    “詩社?你們還集詩社嗎?有趣。”趙淩雲的聲音傳來,女孩卻是充耳不聞,依舊自顧自道:“我有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姐姐便有數去更無君傲世,千古高風說到今……我本以為姐姐脫離苦海,能和我一起論詩賞月,再續海棠社的輝煌,可如今就算馮夫人首肯,眾姐妹丫鬟們都踴躍而起,沒了姐姐‘詩詞聖手’的魂魄,我們這個詩社,也和著世間汙臭腐爛的混世學說差不多了……林姐姐!你可知道千年易逝,知音難求,我本來以為舉世皆無可與談論者,卻不想遇到了姐姐,我可還有許多許多的詩詞要和姐姐一決高下,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和姐姐訴說的!可是,姐姐一走北極,恍惚之間相隔何止萬裏,我,我究竟何時才能再見到姐姐啊……”


    這個女孩,不是別人,就是被趙淩雲救下的龍倩兒。此時她頭枕著玻璃,望著那一輪明月,眼淚汪汪,輕聲細語。


    她是趙淩雲的女傭,妹妹,助理和師爺。這個女孩自小心胸闊達寬宏亮,從不將兒女私情略放心上,頗有一股淩華皇後般的大氣雍容。她在趙淩雲麵前,一直自信,獨立,豁達,無論是給他端茶還是幫他磨墨,從來都是落落大方,這幾乎是平生第一次,在真王麵前露出如此多愁善感的小女孩的神色。


    那趙淩雲此時已經結束了聯絡,一天之中處理的事情也一件不剩了,便靠在椅子上欲歇息,猛不防聽到了龍倩兒吟哦的兩句詩,竟然癡倒,他原本魔胎之子,文筆對仗能折服祭酒大人,自然也是此中行家,聽到那句“蕭疏籬畔科頭坐”,心中讚歎,心想這女孩身在鍾鳴鼎食之家,居然能又如此狂放瀟灑之意,果真厲害,待聽到“千古高風說到今”時,心下已經震駭得一點思路都沒有了,腦子裏也是一片空白,隻覺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兒,聖器終結火獄之主,魔胎之子,卻也未必比那凡夫俗子,乞丐娼流厲害上一星半點,不過是趙玉衡口中“泥巴做的骨肉”,濁物一塊而已,否則,如何連一位柔弱女子都比之不上。又想起恩師銀塵的驚天才華,硬生生將一座並不比潘興強大多少的姑蘇城熬煉成了現代化大都市,硬生生在一群騎士之中培養出了一支現代化海陸空混編勁旅,如此謀略,胸中必有十萬大山,也真的配得上那句“千古高風說到今”了,果然人之一世,緣分天定,命數自理,什麽樣的人,果真有什麽樣的伴侶來配。


    想到這裏,他長歎一聲,那歎息之中沒有多少悲意,卻更是五味雜陳,千頭萬緒盡在其中。龍倩兒被他這一聲嚇了一跳,才恍惚迴過神來,不禁臉紅道:“你可都聽到了?”她的言語裏,似乎對這個真王並沒有多少敬畏。


    “是啊。就憑你吐露出來的這麽四句,便已經能想象當時當刻,究竟是如何一番繁盛景象,我自恨不能以身取趙玉衡而代之!他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曾想,若是我為當時被查抄之人,會不會幹脆就起兵反了他的!這世上,做不到是一迴事,不去做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你個呆子!”龍倩兒笑罵道:“二哥哥雖然男兒身,卻是女兒心,你又如何學得來,我聽說你給大觀園每處都想好了題匾,偏偏因為技高數籌,氣了老爺,結果一個也沒有被用上了……若真是那樣,你且將題詞寫出來,我給姐妹們送去,就當你也參與了這詩社如何?”


    “不好。”趙淩雲搖搖頭:“且不說這份題匾我當時並未記錄,如今也想不起來了,就是記得,如今百花園遭賊人占據,白白玷汙了良辰美景,你那些姐妹看了,未免觸景傷情……何況我本為濁物,如何能入得了師娘的海棠社?隻怕不善用典的恩師也不敢貿然混入……”


    “你太謙虛了!我們起那詩社,不過是閑來無事舒緩性情……”


    “詩者,最怕的就是舒緩性情。抓耳撓腮命題應試之作,千年來三百餘場科舉,縣府院鄉會殿場場必考一題目,成品上萬不足以形容其數,可有一篇讓世人銘記?而舒緩性情之作,傷春悲秋,慨歎國亡家敗人間冷暖者,卻多為千古流芳之神作,所以閑來無事舒緩性情,那才是真正起了詩社的態度啊。”


    “少來了,就知道討好人家,人家此時可真正是淨身入戶了,想來我和姐姐,性子不同,卻都是一樣的命啊!”龍倩兒說著,便起了身子,親手給趙淩雲奉茶。趙淩雲接過茶杯,凝望著她那嬌憨的秀顏,眼中的情思,並非如同銀塵見林絢塵那樣溫柔如水,也非萬劍心見神姬那樣飛揚如火,反而深沉如山。他本是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卻心甘情願當起衝鋒陷陣的騎士王,因此整個人身上少一分儒雅,多一分威猛,卻又不是什麽都不懂的粗鄙莽夫。他原以為自己此生為天下人操勞,國事家政,征伐殺戮,皆為男兒豪情,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想那卿卿我我,浪漫纏綿之事,自己此生有妻妾,但絕無紅顏知己,沒想到皇天不負,竟然硬生生造出一個龍倩兒來陪伴他,此時看著龍倩兒,想了又想道:“你可守孝麽?三年?”


    “不了。”龍倩兒搖搖頭道:“家裏那邊,將我送進王府,為的就是我終身有托,任何事情都不能耽誤了,我雖然顧念東北老家可是光顧念又有何用?林姐姐說的對,世界本無常,趁著草長鶯飛的好年華,要早謀劃,切不可到了家破人亡各奔騰的時候,才空嗟歎。”她說著這些,臉色紅撲撲地,暮色之下,尤為可愛。


    “六月初十如何?”趙淩雲衝口而出,之後才舉得有點唐突佳人:“這個……”


    “就這天吧!你得給我弄頭地行龍來,神姬妹妹說了我和她誰先成,要請地行龍大餐……”龍倩兒此時反而放得開了,雖然依舊紅著臉,但言語中也多了許多調笑的味道。趙淩雲臉色一紅,咬牙道:“這點小事,無妨無妨!”他此時已經下定決心,哪怕去北人那裏搶劫,也要弄條新鮮的地行龍來!


    趙淩雲很清楚,地行龍這種怪物對於如今的天下拳鬥士來說幾乎不可戰勝,可是對於神姬這樣的超級獵手來說,可能並不比一頭豹子難對付多少,神姬並非獅子大張口,隻是將自己認為很容易實現的小小願望說出來了而已。


    趙淩雲說完這句話,忽然之間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了,他和龍倩兒之間忽然生出一股尷尬的隔閡。龍倩兒這個時候也想起來,按照禮數,說定了終身,那麽她在六月初十之前,便再不能與趙淩雲相見,想到這裏,小女孩的臉上不禁飛起兩朵紅暈,可心裏,對這個上進的王爺依然有點放心不下,她紅著臉,半低下頭,聲音小小地說道:“我不在這段時間,你要注意休息……”


    尷尬的氣氛中陡然旋轉起溫馨的無色漩渦,卻使得氣氛更加尷尬和粘稠,龍倩兒有點手足無措,正思量著如何一個理由才能脫身呢,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很響亮的叫喊:“倩兒姐姐——”


    那是神姬的聲音。


    龍倩兒如蒙大赦,一邊叫著“來了來了!”一邊奪門而出,選擇性地將趙淩雲忘掉了。


    趙淩雲的身影凝固在孤單的油燈下,許久許久都沒有移動,他身形是凝固的,他的思緒,洶湧如洪。


    【未知時間】


    這裏一片昏暗,仿佛狹小的囚室,可是周圍沒有任何封閉的牆麵或者牢籠,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片星空中多出來一處黑灰色的平台,平台之上,一堵隻有一丈寬,一丈高,一尺厚度的磚牆孤零零的矗立著,矗立在這灰暗的,給人以囚室般壓抑感覺的星空平台上,成為這個黑白世界中幾乎唯一的色彩,紅磚牆。


    “小白!救濟我!”


    紅磚牆上,血跡斑斑,一位身穿白色長裙的妙齡女子,被鐵鏈鎖在牆壁上,狀極悲慘,她那黃金色的長發和慘白的皮膚看起來十分像伊麗莎白,然而然而姣好的麵容卻又像極了張雅婷,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令銀塵迷醉的母性的氣息,然而她的處境極其危險,因為她的頭頂上方,那紅磚構成的牆壁上,不斷地,仿佛長出雜草一樣長出許多根白色的蠟燭,也不知道那蠟燭是怎麽就被點燃的總之那些橫向的蠟燭上不斷地滴落白瑩瑩的蠟油,落在女子的皮膚上,女子身上的白裙極其單薄,如同絲絹,隻能遮羞而並不能隔絕蠟油的炙烤,何況她的肩膀和上半個胸脯都裸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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