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柵欄上纏著許多綢緞,甚至還有細密的絹花附著其上,可是神姬總覺得那是殘忍地關押著幼獸的木頭籠子。


    而在她身後的萬劍心看來,那些柵欄就是女牢的鐵窗,內外的區別,便是自由與尊嚴。


    而在木頭龍子一樣柵欄的裏麵,一位小女孩背對著神姬,坐在小凳上哭。


    她哭得很傷心,但也不過是小孩子的哭聲而已,對於神姬而言,那聲音更接近嗷嗷待哺的幼獸的叫聲。


    “姑娘……救救我……救救綾羅吧!”小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如同落入陷阱中的野獸幼崽,柔軟與無助,許多獵人是不收幼崽獵物的,因為那太殘忍,是違背上天意誌的行為——這就是神姬腦海中簡單樸實的世界裏,同樣簡單樸實的規則。


    她沒有聽清女孩哭著訴說社麽,因為女孩那近乎純正的姑蘇口音在神姬聽來和外語差不多——她甚至懷疑女孩在念什麽咒語,如同很久以前,哥哥用拚音寫出來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


    對於咒語,神姬一向認為是消遣時候的遊戲,比如銀念咒語能讓水升起來,變成一條細細水線飛上高空,或者噴別人一身,比如能讓落葉跳舞等等,她除了去年的某個時候見到哥哥使用過的能殺人的咒語外,再也沒有見到什麽像樣的咒語攻擊,而她自己是用武器和槍彈狩獵的。她的意識中,咒語就是遊戲,小女孩在念咒語就是在玩遊戲咯,可是哪有哭著還要繼續玩遊戲的?


    “你哭什麽呀!”她好奇地湊過去,隔著柵欄問,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在這個水霧彌漫的上午,顯得特別突兀,連萬劍心都覺得很可能整條街都聽到了這一句話。


    小女孩被嚇得跳了起來,凳子都翻了。


    “老鴇媽媽!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女孩本能地作揖求饒,卻被身後傳來的一聲明亮的“喂!”打斷了。


    小女孩求饒的動作忽然停住,怯生生地轉過身來,她眼眼前出現了一位非常美豔的小姐姐,那真的能夠和自家姑娘一樣美了,可是在小女孩眼裏她從頭到腳散發著陌生的氣息,仿佛一個從遠方城市裏偶爾經過的玩伴。小女孩看到眼前的小女孩似乎並不比自己年長多少,衣服也一點不華麗,渾身上下的皮衣讓她看起來特別像從北邊來的遊牧民,再加上那縱情於森林草原的洪荒氣質,使得在瀟湘館裏伺候慣了林姑娘,見慣了絲絹錦繡的小女孩近乎本能地認為她也不過是個平民家的女孩,甚至可能是出門跑腿的小女仆,心裏首先便將神姬當成了和自己平等地位的人。小女孩怯生生地左右看了看,四下沒人,便大膽地湊到柵欄跟前,半是委屈半是撒嬌地說道:“我想我家主人了。”


    “主人?”神姬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幾乎被電了一下:“你——你以前就——”神姬身後的萬劍心聽得出來,神姬的語氣中帶著同情和義憤。


    萬劍心自認為了解神姬,他知道神姬的腦子裏根本沒有奴隸的概念,她就是單純地認為人就是人,動物就是動物,天下的人都是一樣,都要自己勞動,都要一樣自由自在地活著的那種人。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神姬樸素天真的想法和銀塵口中的那神聖高貴的文明何其相似,都不承認奴隸的合理性。


    “我以前是崇王府瀟湘館裏的丫鬟,我家主子姓林,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對我可好了,我想如果不是朝廷突然查抄了崇王府,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家姑娘了,她就像大姐姐一樣……”


    小女孩用潘興口音對神姬說著,這會兒神姬能聽懂了,在柵欄外麵輕輕點頭,小女孩是個真正心思靈敏的人,聽著神姬說話像潘興口音,就以潘興口音作答。


    神姬忽然感覺到背後傳來一股威脅性很強的氣勢,那股氣勢浩瀚如海,肆虐如風。仿佛狂風暴雨之下,在怒海狂濤上翻騰的蛟龍。沒錯,那就是蛟龍的氣息,而不是地行龍或者飛龍的氣息,從龍穀出來的神姬短短幾個月已經今非昔比,沒認識幾個人,卻認識了形形色色的怪獸,沼澤地裏泥蛟她也吃過,自然熟悉蛟龍的氣息,隻不過後麵湧來的蛟龍的氣息,更幹淨,更純粹,更宏大而已。


    神姬微微仰頭,沒有轉身,雙手握住那一柄其實並沒有什麽特殊機關的雨傘,而雨傘上的水滴,竟然在她的魂氣作用下,慢慢凝結成鋼珠。


    她身後的萬劍心看到那閃光的鋼珠,麵露驚容,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詭異的戰魂能力。年輕的天下第一劍客從容不迫地走上前來。他和神姬身上的波動已經擾亂了周圍的水汽,一道道藍色的漣漪,肉眼可見地在空中散開。


    綾羅沒有見過神姬,也沒有見過萬劍心,看到一位白衣劍客目光銳利地走過來,本能地朝後退去,她那一雙細小的腿兒劇烈顫抖著,卻始終不肯倒下。


    “你是林絢塵妹妹房裏的人?”萬劍心越過神姬,直接走到了柵欄跟前,他的右手已經放開了劍柄,因為此時他沒有感覺到周圍除了神姬還有別的人。


    就算有,能擋住他萬劍心幾招?


    當聽到“林絢塵”三個字的時候,小女孩眼睛裏猛然亮起無窮的光芒,那光芒太刺眼,太純粹,太聖潔,也太讓人心碎。萬劍心不得不稍微移開了眼睛,暫時看向別處。他此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小女孩眼裏的光芒就是那創世的最初之光——希望。


    “我就是林姑娘房裏的綾羅,大哥哥可知道姑娘如今在什麽地方嗎?”


    “她在找你,到處找你,她讓我來找你,現在我找到你了,我要進去和你們管事的好好淡淡。”萬劍心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綾羅的臉上,然後萬般狼狽地看到小女孩先猛烈地笑了一下,接著抽抽鼻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大哥哥快救我出去呀!——”


    “我馬上救你出去——”萬劍心額頭上青筋暴起,而此時,小女孩響亮的哭聲驚動了教坊司裏的人,許許多多腳步聲正朝這裏匯聚而來。


    萬劍心顧不上和神姬說一句話,立刻閃身朝教坊司的大門衝去,然而事情的變化,遠遠超過他的估計。


    “給人當奴隸是不對的!這不對!人就是人,野獸就是野獸!人可以養野獸當戰獸,但是人不能養人當戰獸的!這不對!”神姬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樣叫著,伸出一雙看起來十分纖細的手,握住那教坊司的熟鐵柵欄,輕輕往兩邊一分——


    哢嚓!


    萬劍心立刻收住腳,滿額頭黑線地轉頭看了一眼,神姬麵前的兩根鐵柱被直接扭斷了,被她仿佛扔廢舊竹竿一樣扔到街上。


    那可是成年女性手臂粗細的鐵柱!就算萬劍心,也隻能在爆發魂氣的情況下,用手裏的珍品聖器一劍斬斷,直接用手掰?難道神姬的臂力和拜獄一樣麽!


    “什麽人!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終於傳出了嚴厲的唿喝聲,聽那中氣十足的聲調,萬劍心知道,那是朝廷的官兵,準確地說是南國的官兵——


    哢嚓!


    迴答這位軍爺的,是另外兩根鐵柱被扭斷的聲音,以及一句“糟糕,獵蟲忘在鑼那裏了。”的低聲抱怨,接著,十四歲的女孩雙手同時上舉,將兩根被扭斷的鐵柱標槍一樣投射出去。


    萬劍心心裏咯噔一下,他看得出那手法居然和馮烈山一模一樣:“以撒神槍?”


    風壓爆炸,戰氣凝結,院子裏出現了十幾條矯捷雄壯的身影,下一秒,幾乎凝結成液態盾牌的護體戰氣轟然碎裂,帶著尖銳斷麵的鐵柱穿透的護體戰氣,穿透了精鋼鎖甲,穿透的血肉之軀,衝在最前麵的兩個兵士就在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中,連開場白都沒有說全就喪命了。


    “跟我走吧,以後我來照顧你!”神姬的聲音無比溫柔,溫柔的讓萬劍心都心生嫉妒。萬劍心第一次聽到神姬的聲音居然能這麽溫柔,這麽像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在萬劍心麵前,神姬永遠是那個若即若離的女伴,那個天真而淘氣的小妹。


    神姬鑽過柵欄的缺口,來到綾羅麵前,伸手就將綾羅抱在了懷裏,綾羅沒有反抗,因為她能感覺到這位小姐姐是為了她好,是真心地要幫她——


    官軍們圍上來,卻沒有進攻,神姬的裝束太北方化了,很難讓人不當成從北方遊牧部落前來南方遊玩的酋長之女,她的性格也如同那些草原上的女孩一樣,任性而潑辣,在如今北人整體被南國人身份高一級的南方囚國,就算是朝廷的官兵也不敢輕易生事。


    萬劍心看到這裏,便折返過來,從缺口鑽進了教坊司的院子,雖然他是標準的南國人相貌和南國劍客的打扮,可他的衣著相當地上檔次,一看就是非富即貴或者既富且貴。這半年來,萬劍心雖然大部分時間在練劍,可他也慢慢摸索著將早已凋敝的萬家產業撿起來,重新經營,萬氏九連環又在市場上出現了,而此時的南國,早已沒有能力控製這個背後站著整個天下文人集團的龐大家族企業。


    “神姬,別衝動,是我。”萬劍心終於有機會和神姬說上話了,神姬抱著綾羅轉過身來,白銀色的眼睛裏投射出那讓萬劍心無比沉醉的天真光芒:“你來這裏幹嘛?”


    “救她。”萬劍心指了指綾羅,接著對那些官兵道:“叫老鴇出來吧!”


    他對官兵們的態度十分生硬,語氣傲慢又狂烈,仿佛高高在上慣了的富家公子。那官兵的頭目看了一眼萬劍心身上的玉佩,原本死了手下的暴怒立刻變成阿諛奉承的歡笑:“公子稍等!公子可以到大堂裏先坐——”


    “不必了,我就在這裏等著。”萬劍心並不想進入教坊司的大堂,或者說他絕對不想讓神姬進入那種地方。


    “這裏是什麽地方?看你的樣子好像知道這個小妹妹在這裏?”神姬湊過來,好奇寶寶一樣仔細打量的萬劍心的臉,然後在萬劍心驚恐的表情中,很親密地湊過來,輕輕抽著鼻子,問著他身上的味道。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額……哪,哪裏不一樣了?”萬劍心的臉紅了。


    “就是不一樣了,就像我一樣,融合了戰獸的魂魄?”


    “是啊。”萬劍心極力避免著尷尬,可是他的腿仿佛被安裝在地麵上一樣,根本沒法移動分毫:“那是【海銀】。”


    “海銀啊。”神姬微微退後一步,裝作知識淵博地點點頭:“我聽說過,不過沒有見過呢。”


    正說話間,被破壞的柵欄外麵又出現了一群人,是以張白生為首的增援團隊,他們一共有五個人,除了張白生,一玄子和李小萌外,還跟上的天方劍士和王春來。


    五個人站在外麵,萬般驚訝地看著萬劍心和一個很陌生又很美麗的女孩子離得很近地說著話,女孩的懷裏還抱著另外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暫時看不到臉。不說別人,就連張白生都不知道,天下間還有一個女孩能欺進到萬劍心如此近的距離內。


    萬劍心雖然張狂酷烈,可是他在男女之事上相當保守,拜獄都逛過窯子,他卻一次都沒有。他和任何女子見麵都保持著至少兩尺的距離呢。


    “萬兄!”張白生試探著喚了一聲,本想解除尷尬的他此時覺得更加尷尬,男女大防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壓迫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連張白生都不能免俗——


    萬劍心感到自己的腿忽然又有了力量,可以挪動了,然而他並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理會張白生,隻是轉頭看著不肯撤退的官軍和從官軍縫隙裏鑽進來的老鴇。


    “老鴇已經有了五十多歲了吧?或者六十歲?”萬劍心不知道,也沒有心情知道,他甚至沒有心情看老鴇一眼。


    這個應天府的教坊司的老鴇,滿臉塗著厚厚的粉末,看起來如同刷了厚厚白堊的磚牆,一點血肉肌膚的感覺都沒有了,以至於胭脂刷在臉上沒過多久就掉光了,讓她的臉蒼白如同惡鬼。她的身體也是臃腫而扭曲的,仿佛用廢了的餐巾紙。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讓萬劍心十分討厭,因為那氣息和楚粉兒的氣息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地充滿了銅臭和放蕩的味道。萬劍心當然知道天下間並非所有的青樓女子都令人惡心,但是大部分的老鴇,尤其是官營教坊司的老鴇,一定是所謂的“社會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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