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小廝來報說大將軍迴府了,孟昂閑來無事便出去迎接。遠遠看見他大哥麵無表情,似有愁腸,於是加快了腳步,趕上去道:“如何?周家果然不同意?”


    孟昱神情淡淡的,點點頭道:“周好古死活不同意,說婉玉不曾出嫁,葬迴祖墳猶可說,但婉琴是八抬大轎抬到我們孟府的。現在不叫葬入孟家,反而葬在周家,算什麽迴事?豈不打周家的臉!”


    “周好古那人,最是古板不過,又好麵子,成天價說甚麽聖人言,古製禮法。犯人得緊。他自己讀了一輩子書,沒考上個功名,口裏說甚麽功名利祿如浮雲,其實看得比誰都真。他有一個獨子,比我略小幾歲,成天被他逼著念書,一聽見他老子名字比老鼠聽見貓還怕些。”


    “他長公子可有了功名?”


    “中了舉的,也上京應過進士。但沒聽說過名次,想來是不好了。”


    “雖不中進士,也有機會出仕的。”


    “大哥不是不知道,大嫂她家出事之後,整個周家大族都沒有出頭之人。周好古哪來的門路走這個!”


    孟昱低頭思忖,照常例,舉人可以做知縣或學官。隻是機會少,搶的人多。尤其是陛下大大減少恩蔭名額之後,多少權貴子弟都得排隊候著地方出缺。知縣是一方父母,不好謀劃,點個學官還是有把握的。


    孟昂見孟昱一時未說話,又若有所思的樣子,想了想,帶著驚訝問:“不是罷,大哥,你要幫周英生弄個差使?”


    孟昱見孟昂猜中自己心中所想,不禁一笑:“他為人如何?”


    “倒是個老實人。我說大哥,你要做成這個人情,別說讓大嫂歸葬周家,就是讓周好古把周家祠堂送給你,估計他都情願的。”


    “年紀也不小了,還整天胡說八道的。”孟昱拍了一把孟昂:“明日還得請兆先來家裏坐坐。”


    ——————


    晚膳過後,朱賢妃照例親自看人煎了藥,倒入白瓷碗中。白煙嫋嫋騰起,散出微苦的氣味。這隻白瓷碗盛了太多次藥,四壁微微沁出褐色紋路。像養久了的茶盞。


    朱賢妃接過托盤,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們都去吃飯罷。”


    這一向以來,宋揚靈的湯藥都是朱賢妃經手。因此眾人也不覺奇怪,道了謝,便退去吃飯不提。


    煎藥就在偏殿,朱賢妃出了門,側個身,便已進入宋揚靈休息的寢殿。


    冬日臨近,時氣越發短。屋子裏已是暗了下來。外頭站著兩個小宮女,槐莊在裏麵點燈。


    朱賢妃走進去,與槐莊隻交換個眼色,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她輕輕將托盤在床邊的木幾上放了,才輕手輕腳走到槐莊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你帶著她們去吃飯罷。吃了飯再來也是一樣的。”


    槐莊朝床上的宋揚靈看了一眼,才皺著眉低聲道:“方才陛下仍是未用飯,說吃不下。我去廚房看看,令她們做些點心預備著也好。”


    “清淡點,別太油膩了。”


    “我省的。”


    槐莊這才出去了。


    朱賢妃走到床邊,拿一個腳踏坐了,輕輕唿喚:“陛下,喝藥了。”


    宋揚靈幾乎是艱難地側了側頭,有氣無力道:“噢,倒辛苦你了。”


    “陛下哪裏的話?隻要陛下快些好起來,妾身再辛苦也不怕。”


    宋揚靈想笑,卻扯不動嘴角。那一場雨,像摧折了她遍身筋骨。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竟會以此種方式倒下。


    苦澀的藥氣飄來,宋揚靈嫌惡地皺了皺眉,用盡力氣偏過頭去:“朕不想喝。”


    朱賢妃馬上勸道:“不喝藥病怎會好?俗話說了,良藥苦口。忍過這幾天,等病好了,就再也不喝了。”


    “再好的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朱賢妃嚇得手一顫,差點將藥碗摔出去。她的臉色極為明顯地一白,想說話,可也許是太激動,倒是咳了出來。她趕緊放下藥碗,一手輕拍胸脯,等緩過氣,才慢慢道:“陛下在病重,難免浮躁些。依妾身之見,凡事還得想開些。太醫也說了,陛下這病,一則是風寒入侵,一則也是思慮太重,傷了肝氣……”


    “咳咳咳……”


    朱賢妃的話未說完,就被宋揚靈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臉本是煞白的,這一咳,反倒顯出驚人的血色。肩頭也止不住地顫抖。宋揚靈隻覺得沒咳一下,嗓子眼連著肺,一陣一陣扯著疼。她明顯感覺到肺已經不堪重負。


    朱賢妃有點慌亂:“妾身……妾身去那杯水……還是喝點……茶?”


    等她拿了茶過來,挨到床邊,卻見宋揚靈已是隻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了。嚇得她手中茶盞咣啷啷摔到地上。茶水潑了她一身。


    她隻覺渾身一緊,後背挺得僵直。慢慢後退兩步,一手緊緊抵在胸前,生怕心髒從腔子裏跳出來一樣。


    她沒見過死人,可是陛下這幅樣子,任誰見了,都知道肯定是好不了的。


    盡管事前千盤算萬盤算,臨到此刻,仍是駭得雙腿發軟,渾身哆嗦。隻想立時放聲大喊,喊人進來查看。


    可是舅舅是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要真有這一刻,萬不可聲張,一定要立即派人通知他和二皇子過來。


    “娘子,怎麽了?”


    朱賢妃猛然聽見一個聲音,嚇得渾身一顫,慌慌張張抬起來,見槐莊正掀簾進來。她忙迎上前去:“陛下喝了藥歇著了,我喝杯茶,不想失手打了茶盞。我已瞧過了,陛下並未醒。陛下好容易睡著,等陣在收拾罷。”


    槐莊本欲進去查看,奈何朱賢妃顯然是不願有人進去的樣子。她到底是做下人的,不敢衝撞了朱賢妃。隻不放心地朝裏掃了幾眼,見陛下是好端端躺著的。隻得無奈退出。


    就這一晃眼的功夫,朱賢妃已向自己的貼身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會意,也忙迎上來:“娘子,可要帕子擦擦手?”


    朱賢妃擦了手,悄聲囑咐一句:“趕緊去請梁河王、二皇子!”


    那宮女瞅人不備著急忙慌就出去了。


    ——————


    由弘尚未離宮建府,還在皇宮內,隻是住得偏遠些。他感到勤政殿,本欲直接進去。但迴思一想,陛下想是不好了,己方籌謀之事又太過重大,心中著實害怕。腳步就停了下來。還是舅公在安心些。便駐足等梁河王、長公主一道。


    等不多時,隻見遠遠來了一隊人影。由弘心中一喜,忙迎上去。走得近了,兩下裏燈光一照,看得清清楚楚,隻聽梁河王問:“你怎的還在此處?”


    “等舅公一起。”


    梁河王嚇一聲,頗有不滿:“等我做甚?事情緊急,你當趕緊進去才是。”


    由弘四下一望,不見長公主的身影,著急道:“姑母還沒來麽?”


    梁河王的臉色難看得很:“緊要關頭,如何依靠得那婦人!”


    由弘一驚,頓時又害怕起來:“姑母不肯來?怕是事情不好罷?”


    “我去她府上,說一早去了城外別院了。我那般同她說事情一定可成,想不到臨頭她還是一躲了之。”


    梁河王突然攜了由弘的手,往前一湊,壓低了聲音道:“你是要做天子的,拿出氣度來!怕什麽!反正陛下是好不了了,我們這一去,守著陛下送了終。明日便對群臣中陛下臨終前傳位於你,誰知道!也是天緣湊巧,倒省卻廢太子那一番功夫。”


    由弘還有些躊躇:“皇兄畢竟是太子。我們這樣說,群臣百姓不認怎麽辦?”


    梁河王一急就提高了聲音:“你也不想想由康現在是個什麽處境!還有誰肯跟隨他!便是咱們的說法沒有憑證,也斷不會有人為了由康來挑錯。”


    由弘一聽,覺得有理。這才將一顆心重新放迴肚子裏:“那一切便儀仗舅公了。”


    二人正要前行,忽聽得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不禁同時迴頭。早有小黃門提高了燈籠往前罩。


    隻見浩浩蕩蕩來了約有百人的士兵。打頭的正是趙猛。


    梁河王心下詫異,上前一步,高聲喝問:“趙將軍!”


    趙猛麵帶笑容一拱手:“末將見過二皇子,見過梁河王。”


    不知為何,梁河王隻覺心跳得越來越快。明明是深秋寒夜,卻渾身燥熱。心中不安一陣緊似一陣。


    “將軍深夜領兵進宮,所為何事!”


    “奉陛下聖旨,末將前來護送太子進宮。”


    咣當,心中那不安猶如巨石墜地。梁河王仔細一看,果然見趙猛身後右側站著的正是由康。


    由康滿臉不屑,隻冷冷地盯著他。


    由弘也看見了,還想上前見禮,卻被梁河王一把拉住了。


    梁河王的聲音尖利得如同夜梟:“胡說!哪裏來的聖旨!陛下早有口諭不見任何人!”


    宋揚靈自然從無這道口諭。不過是梁河王為了不讓由康進宮故意矯詔。


    趙猛懶怠多說,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在梁河王跟前展開了:“王爺看清楚,是不是朱筆?”


    鮮紅的字,在昏黃的燭光中,像幹結了的血。


    怎麽可能!


    這數月以來,梁河王親眼見過宋揚靈不下數十次。眼見她越來越消瘦,眼見她神智越來越不清楚。說甚麽赫赫女帝,不過是病榻上任人擺布的垂危病人。


    他以前與宋揚靈接觸不多。聽聞過種種傳說,說甚麽智計無雙,手段難測。這些日子一見,覺得不過爾爾。世人無見識,誇大其詞罷了。


    可是,此刻,見了趙猛手中聖旨,想起這段日子裏自己見到的那個病體垂危的婦人,隻覺深入骨髓的冰冷。那雙灰暗的,疲憊的,被病痛折磨的眼睛裏,隱藏著自己一絲也未曾發現的籌謀。


    原來,她早安排好了一切。


    由弘到底年輕,還不知事體嚴重。


    梁河王卻是如遭雷擊,雙眼失神。趙猛重兵當前,自己是決計攔不住的。


    由康上前催趙猛:“母皇既有旨,我等還是快快前去為好。”


    趙猛一笑,道:“太子說的是。”繼而又向梁河王、二皇子道:“那我等就先告辭了。”


    由康卻並未辭行,隻冷冷走過。行了兩步,忽而轉身:“無旨闖宮門,假傳聖旨,我記得都是殺頭死罪!”


    梁河王隻覺脖頸一涼,仿佛斷頭刀真就架了上來。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著由康遠去的身影,知道事情至此,棋局已完。


    他不知道流言從何而起。自己一方向由康發難,還以為聖心動搖,站在自己一側。何曾想到她是故意為之罷!不管由康身體裏到底流沒流藺家的血,他怕是不會再信任何一個藺家人!


    “舅公,我們不趕緊進去麽?”由弘側了頭,問梁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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