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門推開集思殿的門,請陳紹禮入內。殿內兩旁列著四尊雁足直杆鳳首鎏金燈架,點著手臂大小的盤龍椽燭。火光明亮,猶如白晝。


    室內飄散著龍誕香的氣味。清而利。


    皇後坐在書案後,一手支頤,另一手似在翻些書卷。聽見請安,並不抬頭,隻道:“免禮罷”,又吩咐賜座。


    陳紹禮便在左側的楠木交椅上坐下。


    宋揚靈這才緩緩抬頭,拿鎮紙壓住方才翻看的書卷,道:“我方才看昔年卷宗,一樁案子,尤為可歎。”


    陳紹禮微覺惶然,猜不出此言有何深意。隻得到:“是否下官,或是部裏官員有失職之處?”


    宋揚靈輕輕一笑:“與你們無關”,她一頓,又道:“不過同你倒有些許關係。”


    她的聲音帶著夜風的涼氣:“十數年前的案子了。就在京郊。佩園,你可曾聽過?”


    轟一下,陳紹禮腦中如千軍萬馬踏過。遍身血液登時灼燒。


    佩園!


    他怎可能忘記!


    那是他遇上父親遇上潘大人的園子,亦是……亦是……


    往事曆曆,這才驚覺暗傷難愈。


    他沉重地點點頭,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知道。”


    宋揚靈的聲音仿若風刮過簷下鈴鐺:“十多年前,佩園擴建。發現居住周邊的一老翁盜伐園中樹木,用以燒炭。其中還有兩株幾人合抱的珙桐。”


    陳紹禮的臉色已然繃不住。額上青筋暴起,麵色煞人得白。暴怒之中,竟帶著一分難以察覺的傷色。


    自他高中之後,入翰林為編修。本欲將翁翁婆婆接來京中居住,奈何換囊羞澀,加之二老執意不肯,事情便挨延下來。


    他思忖既然二老不肯搬家,莫若存點錢將茅屋修繕一番。然而月俸少,他私下裏接了捉刀代筆的活計。忙了三兩月,終於小有積蓄。


    去街上買了兩身簇新的綢緞衣裳——如今他有功名在身,翁翁婆婆自然能穿綢緞了。叫掌櫃的用油紙細細包好。又買了各色果子去往城外。


    越走越近,卻發現越來越不對勁。從前相鄰的幾戶人家都似無人。還有幾家連房頂木梁都被拆了去。


    他心下著急,不由加快腳步。好容易望見熟悉的屋子,推開籬笆門,卻靜悄悄的。


    “婆婆”


    像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似的,他高聲喊了一句。


    鴉雀無聲。


    這下更慌了。匆匆忙忙推開門,隻見不多的幾樣家具依然零零落落散著,可裏裏外外都不見人。


    他慌得四處去找。


    好半晌,終於碰見一個鄰居。見了他,先是長歎一口氣,才頓足道:“你怎麽這陣才迴來!”


    他一把抓了那人的手:“我翁翁婆婆呢?”


    ……


    那人倒不說話了,隻神色為難地瞧著他。張口幾次始終不曾出聲,落後才道:“都不在了。”


    “青天白日的,你說什麽昏話!”陳紹禮不禁後退一步,臉上帶著驚惶又不可置信的笑。


    這怎麽可能!二老可是康健得很!


    那人見了他這樣,反倒傷心起來,斷斷續續地說:“兩個多月以前,來了夥人,說如今佩園是他們梁府的了。府上老爺嫌園子小,要擴建,願意拿錢買我們的屋子和地……”


    “價格也算公道,大家夥也都願意。偏生你家不肯,死活不搬。偏又有風水先生說得有你家那塊地,風水才好。僵持了好久,正沒開交。忽一日,來了好些官差。說梁老爺報了案,園子裏樹木少了好些,尤其兩株叫什麽桐的,名貴得很。各家都得查一查。”


    “落後,就在你家翁翁燒炭的場所發現了一截那樹枝。”


    “後來判了以房屋抵賠。”


    那人現在想來依然心驚肉跳:“來了好多官差,立逼著搬家。你婆婆,她……她就一頭碰死在了門柱子上。”


    陳紹禮晃了一晃,整個人像是要倒下去。他想都不敢想,親眼目睹這個場麵的翁翁該如何承受。


    嘴裏隻喃喃一句:“怎麽不去找我?為何不來找我?”


    “找了,問了,可你翁翁也說不清你到底在哪個衙門。後來你翁翁也就病了,牙關緊閉,水米不進,沒挨上三日。後事還是大家商量著辦的。”


    陳紹禮一滴淚都沒掉,身子搖了一搖,隻咬牙吐出三個字:“我不信!”


    他拔腳往迴走——翁翁婆婆一定還在家等著。


    沒走兩步,一頭栽倒在地上。


    待他悠悠醒轉,正躺在路邊泥地上。方才那人急得又是捏人中,又是探額頭。見他睜開眼,先就叫了一句菩薩。


    他勉力支撐,問清楚了埋葬之所,失魂落魄地尋過去。


    隻見一處薄墳。墳頭隻一塊木板,上書李公秦山孫氏夫婦之墓。


    他再站立不穩,嚎哭著跪下磕頭。手中事物摔了一地。油紙被石子磕破,露出茶色折枝錦緞褙子一角。


    滑不留手的錦緞,在荒草泥地上格外顯眼。


    他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燈下苦熬積攢數月。以為終於苦盡甘來。哪怕隻是給他們換一身這輩子未上過身的錦衣華服。


    子欲養而親不待。


    宋揚靈見陳紹禮神色顯然不對,便按住話頭不提,轉而道:“你自離京後,從推官做起,一直管刑訟。數次因秉公辦案衝撞上司,到西京時甚至不惜辭官。你在心中,當有為民請命之抱負。”


    “誠然,我不似潘洪度那般在世家大族之中深受愛戴。我已不能以強權逼迫韓國公府讓你認祖歸宗。”


    “但是,”宋揚靈一頓,家中語氣,自是不怒自威:“我可許你公卿之位,斷刑決獄,還天下以公!”


    “我幼年時家道中落,被罰沒入宮,亦是吃盡苦頭,一步一步走至今天。而潘洪度不同於你我,他出身顯貴,理解不了底層的辛酸,亦不可能從心底認同你為民請命的誌向。”


    “他與我,你應該選我。”


    “恕臣鬥膽問一句,皇後是幾時深知我的背景?”


    宋揚靈輕輕一笑:“已有多時。”


    “隱忍不發,是否等的就是今日?”


    宋揚靈沒有直接迴答,卻說起其他:“到今日,我用過的人,見過的人,可謂不少。不是不曾遭到背叛反目,卻從未中過圈套設計。你道為何?”


    “因為我信任的,從來不是人,而是人性。”


    陳紹禮突然笑起來:“方才皇後將你我與潘大人分列為兩類人。而在微臣看來,皇後與潘大人其實才是一類人。你們生長於高牆庭院之內,耳聞目睹的便是利益與算計。經意或不經意間,早將人心看做亦可算計的東西。”


    “底層百姓!皇後在宮廷之內,又何嚐知曉真正的底層百姓是如何過日子!其實於百姓而言,開疆拓土與他們有何關係?萬國來朝又與他們有何關係?春雨是否及時?黃河是否泛濫?秋收是否豐盛?父母官是否清正廉明?這些哪一個是高坐金殿的帝王可以真正左右的?”


    “微臣說一句大不敬的實話,誰做皇帝,與百姓有何關係?就如同微臣,皇後可許微臣錦繡前程;潘大人亦可許諾。”


    “你這是拒絕的意思了?”


    “微臣何德何能?竟能攪在這等宮廷秘聞之中?潘大人已有萬全之策,待上朝就會發難。皇後,您當知曉強弩之末。”


    五聲宮漏響過,窗燈欲滅。天,竟已快亮了。


    陳紹禮上前請辭:“上朝在即,臣請告退,以便迴家更衣。”


    宋揚靈的臉上卻突然浮現出高深莫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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