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楨自被孟昱當眾拒婚以後,自覺無顏麵對宮中眾人,再則孟昱娶周婉琴為妻,她亦是傷懷怨恨,便自請出宮去公主府居住。這幾日得知母後身體抱恙,才入宮看視。


    藺枚和宋揚靈免不了也要去探望。挨延了半日,午膳過後,藺楨才告辭出宮。


    因天朗氣清,宋揚靈與藺枚從慈坤宮出來,沿小徑步行。走不多時,宋揚靈見來你妹頗有些坐臥不寧的樣子,便笑問:“陛下這是記掛何事?這等魂不守舍?”


    藺枚嘻嘻一笑,不直接迴答,卻反問一句:“今兒初幾了?”


    “初五。”


    他這才哀歎一聲:“過了初七這元日假可就結束了。”他偷眼一瞧宋揚靈,見她雙眼忽閃還等自己往下說,便道:“假期一結束,就不得關撲(1)做戲。”


    宋揚靈一聽還以為藺枚想延長關撲時日,立刻道:“關撲雖是戲玩,也是賭物,若放開,難免敗壞民風。”


    “唉,你看,為夫是那等不知輕重的麽?”藺枚故意耷拉著眉毛,一手繞過宋揚靈的肩,戳她額頭:“我不過想趁著還有時間出去逛逛,也關上一迴。”


    原來是想出宮遊玩!本朝規矩寬鬆,皇家園林都向百姓開放,天子出宮遊玩更是風流韻事。宋揚靈抬頭一笑,見藺枚一臉熱烈期待,眼波一轉,道:“想去便去,說得好像我綁著你一般。”


    “你與我一道去?”


    元日假間,雖然也有貴族婦人上街遊玩,但後宮之人,出宮的倒真是少之又少。宋揚靈不由有些猶疑。


    “你從前不也說宮外多好玩兒?”藺枚急道。


    “行,去就去。”宋揚靈起身笑道:“這就叫人備車馬,我換身尋常衣裳。”


    “是了,是了,咱們些微帶幾個人,隻裝作尋常富貴人家上街轉轉。”


    宋揚靈餘光瞥見柳橋、槐莊亦是雀躍得很,便道:“你們也換了衣裳一同去,再去請上周王妃。”


    二人得不得一聲,立時去了。


    ——————


    從禦街到朱雀大街,最是繁華。重簷高樓鱗次櫛比,樓下皆是店鋪,食物、冠梳、領抹、緞匹不一而足。也有挑著貨擔,裝上自家製的玩器,或是販來的胭脂水粉沿街叫賣的。


    大街上行人眾多,摩肩接踵。有風流瀟灑的少年郎,也有眉梢含情的妙齡女郎。


    上朱雀大街以後,藺枚便從馬上下來,又親自接了宋揚靈、周君清下車。一時,兩個侍衛扮作尋常家丁簇擁在藺枚兩側。又有數個侍衛並內侍跟在宋揚靈與周君清身後。柳橋、槐莊則緊緊圍在二人身側。她二人多年未曾出宮,禁不住側了頭東張西望,兩雙眼都快轉不過來。


    周君清更是頭一迴見著京城風貌。新奇不已,不時向宋揚靈詢問一二。她隻在出嫁時來到京城。猶記得是在黃昏時進的城,半天晚霞如火燒一般。她端坐於車中,透過丫鬟撩起的窗簾,隻看見幾點黑色飛簷鬥拱。皇城氣象果然非凡。後來進入驛站,等嫁娶良辰。一騎車隊迎進宮中,竟是再未見過京城模樣。


    此刻見了饅頭鋪前大排場龍亦覺新奇。


    他們東張西望看不盡街市繁華。殊不知落在行人眼中,亦是一場熱鬧。一行人本就不少,莫說柳橋、槐莊模樣齊整,周君清、宋揚靈更是天人之姿。引得一些浮浪子弟迴頭不已。更兼藺枚俊美過人,又在錦繡叢中長大,文秀之氣中不乏天下在握的勁氣,惹得大姑娘小媳婦的望之竊笑不已。


    藺枚這些年處後宮三千佳麗之中,於男女之事極通。一見那些含羞帶怯的表情,立即明白是什麽意思。不由眉毛一揚,臉上更是春風得意。還故意彎下身去,在宋揚靈耳邊低聲說話,引得人人側目。


    都道郎才女貌,恍若神仙眷屬。


    宋揚靈察覺有異,便挨近周君清,拉開同藺枚的距離,笑道:“十家店鋪九家關撲,我們還不去試試手氣?”


    藺枚興致高昂,指著不遠處一家店麵最大的道:“就去那裏。”


    那是一間雜貨店,看樣子除了玩器之外,還有些古董。因東西精巧,吸引了好些人觀看。但到底價格不菲,看得人多,賭的人少。


    宋揚靈幼時在家也玩過,當即一挽袖子,叫人拿了銅錢,就猜起來。不想一連贏了兩把,引得藺枚興致更高,也在一旁吆喝著玩起來。


    周君清亦試了兩把,又和宋揚靈一齊看藺枚玩。贏了一堆東西,亦輸了好些錢財。眾人本就圖一樂,毫不在意。過了半晌,都有些口幹舌燥。宋揚靈四下一看,隻見不遠處有間茶肆。門口擺著一對聯珠瓶,插兩束鮮紅梅花。便對藺枚道,要去那處歇息。


    藺枚正在興頭上,隻說:“你們先去,我稍後便來。”


    宋揚靈隻得帶著周君清先行過去。


    ——————


    那店主見進來兩個衣飾華貴的婦人,身後有人仆從人等,立時趕上來迎接。親自帶去樓座。


    宋揚靈四下裏一看,隻見室內掛著名家畫作,又有瓶爐琴劍,頗為不俗。不由與周君清相視一笑。又叫設兩幾供隨從們落座。


    正說話安排間,宋揚靈忽然莞爾一笑,道:“我們的座就不用安排了。”說完,徑自走到右手靠裏欄杆處一個位置,笑道:“今兒要偏陳大人一迴。”


    陳紹禮本自看欄杆外池子裏的遊魚出神,忽而聽見一個極為熟悉,但又絕對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聲音,又驚又疑,一迴頭,手中茶盞嚇得差點落地,不禁揉了揉眼睛,脫口而出:“皇……”


    話到一半,生生頓住,改口道:“夫人!”


    宋揚靈抿嘴滿意一笑:“好生巧合。”說完,又迴頭招唿周君清等人,示意過來坐。


    柳橋在那邊也是一眼望見陳紹禮,哪還用人招唿,腳下不聽使喚般就要過去了。


    槐莊一把拉住她:“等周夫人先行。”


    柳橋這才自覺失態,微一躬身,跟在周君清身後。一雙目光卻是黏在陳紹禮身上,抹了蜜般。


    陳紹禮倒是並未迴應柳橋的目光,微微垂首,心中一顫。皇後身邊女子分明就是曾撞見他與柳橋之人。說也奇怪,一點不擔心她會泄露出去,反倒擔心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想至此,不禁抬眼望了周君清一迴。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開口問道:“未知這位夫人如何稱唿?”


    宋揚靈不假思索,順口道:“這是周夫人。”又迴頭向周君清道:“這是陳大人,陳紹禮。”


    周君清自是一眼就認出了陳紹禮。她亦曾聽聞,這陳大人是皇後跟前崛起的新秀。將來怕是史書上亦要留一筆。至於他同柳橋之事,事不關己,她自不會多言。於是福一禮,落落大方:“陳大人,久仰。”


    陳紹禮連忙還禮:“不敢。”他見周君清笑得磊落,一時也猜不出她到底認出自己沒有。又想未曾聽說後宮哪位周氏娘子得寵,再一細想,曾聽柳橋提起有一位周王妃甚得皇後照拂。想來便是這位了。不禁又看了一眼周君清——原來是那位寡居的王妃,聽聞出身名門,學識過人。他麵上突然一熱。為遮掩,連忙招唿她二人落座。


    宋揚靈便吩咐一眾人等:“你等也去飲茶,不用在此伺候。有茶博士就行。”


    說完有意無意掃了柳橋、陳紹禮二人一眼。隻見柳橋麵上失望之色,溢於言表。而陳紹禮倒是渾然不覺。


    他四下望了一迴,不見再有其他人,有些疑問:“隻二位夫人在此?”


    宋揚靈明白他問的是藺枚行蹤,便道:“老爺稍候就來。”又問:“你怎會一個人在此飲茶?”


    陳紹禮趕緊道:“本來約了朋友小聚,他方才使人來說家中有事來不了。我喝了這一盞,本就打算迴去的了。”說著,就起身:“我去外間迎候老爺。也安排些人進來。這裏有唱弦歌的,也有說書的,未知二位夫人……”說到此,目光落在周君清身上,有些小心翼翼,又有兩分熱切。心中一突一突,似躁動不安。


    宋揚靈與周君清對視了一眼,周君清便道:“弦歌可好?”


    宋揚靈點點頭,陳紹禮便出去了。


    他一來至門口,不去找掌櫃的,倒是急急忙忙叫來了自己的隨身小廝,壓低聲音,急切吩咐:“你立刻去潘府,說我今日病了,請潘大人不必再來茶肆。快去,一定得把他攔下!”


    那小廝見陳紹禮表情嚴肅,就知事情緊急,趕忙去了。


    陳紹禮這才迴頭照應一應事項。不多久果然等來了陛下,迎進去,在一旁陪飲。


    藺枚興致高,說還要再各處逛逛。等入夜,則去瓦子,上酒樓,進勾闌:“好多去處。”


    瓦舍之類,向屬下流。官宦之類,禁止流連。藺枚擔心宋揚靈反對,趕緊又道:“不過元日期間,偶然一迴,”又壓低聲音:“也算與民同樂。”


    宋揚靈也正玩到興起,飛眉一笑:“老爺說去,去便是。”周君清在一旁隻微笑點頭不已。陳紹禮在一側見她茶盞裏空了,便輕撩起衣袖,重新注滿,又輕聲道:“這裏有風,夫人小心些。”


    他語氣輕柔,動作又極小心,似有無限關懷之意。周君清忽然心裏一軟,垂首道謝。


    幾人又坐了一陣,才去街上。逛了一迴,便轉向眾安橋的桑家瓦子。


    街上行人本就多,一進瓦市,才知何為水泄不通。蓮花棚下,小雜劇已經開演。鑼鼓喧天,上千人圍著叫好。


    又有喝故衣(2)、賣卦的,諸多小販,唱著自家貨物歌兒,一聲賽一聲嘹亮。


    藺枚一見熱鬧就往裏擠。宋揚靈趕忙叫侍衛跟上去。她擔心人多走散,便與周君清其他人等在原地等候。


    陳紹禮見往來人多,柳橋、槐莊又都圍在皇後身側,便站在周君清一旁,有意無意護著,避免行人挨著擠著。


    期間往來的除各色男子,更有身段風流的女子。大都身披彩帛,濃妝豔抹,妓女無疑了。宋揚靈隻覺好奇,不住觀看。


    周君清也四下打量,見不遠處有一賣玩器的。當中擺著一個樹根扣的小盆景,頗有蕭瑟秋意。不由多看了兩眼。


    陳紹禮順著她目光看過去,隻見也不是什麽昂貴玩意兒。窮人家小孩兒才玩兒的,暗想果然是大家出身,沒見過這等東西,才覺有趣罷。


    等不多時,宋揚靈忽見幾個男子像是衝著自己一行人走來。嘴裏還嚷著什麽。因為實在人多喧囂,她聽不清,也不確定那幾人是否隻是過路。還往裏讓了讓。


    不想那幾人忽而停住了,為首的三十來歲,頭上也裹巾,遍身綾羅,當中一條金腰帶,對著陳紹禮,眼光卻在宋揚靈身上不住來迴:“哪裏來的書生,倒尋摸出這等好看的小娘子。哪家酒樓的?爺怎麽沒見過?”神態已是不堪入目


    宋揚靈幾曾遇過這等事情!又見那男子一臉橫肉,麵目猥瑣,又惡心又尷尬。柳眉倒豎,狠狠瞪一眼,深覺開口喝罵都有辱身份。


    陳紹禮在一旁驚得一背冷汗。正要嗬斥,忽覺麵前一陣風過。眼前那男子竟被人從後麵一腳踢倒,跌了個狗吃屎。


    他詫異望去,隻見來了好大一群人。


    為首的卻是孟昱!


    他穿墨蘭圓領長袍,束一條茶白錦帶,當中嵌著好一塊碧玉。一臉煞氣。身後則跟了十好幾人,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大鬧一場的模樣。


    那跌在地上的男子幾曾吃過這樣大虧,喝罵一聲:“*他奶奶的小崽子……”還沒罵完,轉頭看見身後烏壓壓一群人,為首的更是霸王氣勢,嚇得膽氣一虧,後麵的話就都說不出來了。


    孟昱隻咬牙擠出一個字:“滾!”


    那男子見他們人多勢眾,雖深感顏麵掃地,隻得唾麵自幹。一句話不說就跟同行的人一齊溜了。


    孟昱上前一步,居高臨下望著宋揚靈,倒似質問一般:“跑來此處作甚?!”


    宋揚靈方才已見孟昱一行人中除了男子外,還有好些披著彩帛的女子,脂粉之氣隔著老遠就撲鼻而來。況且孟昱一身酒氣,不難想象,肯定是同這些妓女才從酒樓出來,現下更不知還要去何處逍遙。


    心中不由怒氣漸起。她朝孟昱身後掃了一眼,才重新看向他,一臉針鋒相對的表情:“阻了孟將軍雅興。”


    孟昱這才想起身後還跟了好些妓女。今日本是趙猛宴客,設在此處。他雖不好此道,奈何手下喜歡,客隨主便而已。便是這些妓女,也沒一個是他叫的。但此時哪有解釋的心情,看著陳紹禮就已夠堵心的了。


    公事且不說,連私下遊玩都帶著他!是幾時,他們親密至此了!


    他哪裏想到宋揚靈一行與陳紹禮不過偶然遇見。更無從得知陳紹禮心事牽掛。隻覺腹中似有火燒,不由冷笑一聲,衝陳紹禮一抱拳:“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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