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魏鬆說米氏誕下皇子,藺枚的第一反應竟是呆住了。他今年二十有八,終於迎來第一個兒子,沒想到居然還是黛筠生下的。不禁一把抓住宋揚靈的手,微微使勁。


    心中突然惋惜,為何不是揚靈給自己誕下一男半女?


    想當初,他一心戀慕黛筠,隻覺日月星辰都比不上她光芒萬丈。一心隻願與她鴛鴦比翼。然而,卻眼睜睜看著她與皇兄似神仙眷侶。如今,偏偏是她為自己生兒育女。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與之綿延子嗣的卻再不是她。


    人生千迴百轉,果然如此。


    宋揚靈此刻滿麵喜色,衝藺枚歡快道:“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藺枚這才迴過神一笑。


    宋揚靈眨了眨眼,粲然一笑,揚起聲調道:“陛下就不恭喜我麽?”


    藺枚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宮中有人誕下皇子,臣妾身為皇後自是與陛下同喜呀。”


    藺枚聽了,解過其中意思——是了,雖不是揚靈所出,但說起來都是以她為母的。他不禁笑得分外溫柔,也不顧旁邊有人,側過身去,在她臉頰輕輕吻了一下,聞到發絲間沁鼻的香味,道:“是,皇後與朕同喜。”


    他與宋揚靈成親日久,卻遲遲未見有孕。心中早已懷疑揚靈於子嗣上艱難。依他心中所想,哪怕是再剛強的女子,總歸是希望有自己骨肉的,揚靈亦不例外。是以暗中覺得這是揚靈心病。從前他還不時在她麵前提起若是二人有子當如何,也說有公主亦是極好的。後來,擔心說這些刺傷她,便再不提起。


    兒女都是緣,強求不得。


    宋揚靈卻絲毫不知藺枚這一腔體貼心思,隻道:“臣妾願宮中妃嬪多多有喜才好。”她一邊說,一邊拉藺枚:“皇子出生,陛下不同臣妾即刻去探望麽?再則米氏剛生產完,應是虛弱,陛下此刻去探望,正能鼓舞鼓舞她。嗯……還得帶些東西,幸而我早有準備。”


    她側頭叫柳橋:“你帶人迴宮把一早準備的物件全都帶去瑤閬宮。”


    柳橋屈膝領命而去。


    藺枚笑道:“你怎知是男是女?還一早準備了東西?”


    “男女各準備了一份的。”宋揚靈狡黠一笑道:“陛下呢?可別是甚麽都未準備,這就不比臣妾用心了。”


    藺枚一攤手:“朕還真沒想到這麽快。”


    宋揚靈便做主擬了張賞賜單子。她一邊寫一邊說:“米氏誕下的是皇長子,於國有功,賞再多都是應該的。”


    藺枚就著她身側彎腰一看,隻見她筆走龍蛇,已是寫了長長一串,啞然失笑:“你可真大方,拿著後宮的東西不心疼。”


    宋揚靈收了筆,將單子呈給藺枚:“反正又沒給了外人。”


    藺枚接過,並未細看,順手遞給王繼恩:“你帶人取了後就來瑤閬宮找我們。”


    ——————


    米黛筠這一胎生得順利,一聽到強勁的嬰兒啼哭,一把就揪住了身旁之人,問:“皇子麽?”


    滿室的人一齊笑道:“恭喜娘子,是個皇子。”


    她手掌漸漸鬆開,嘴角不由自護地揚起,眉頭、眼角都泛起控製不住的笑意。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愉悅。


    “報告陛下了麽?”


    碧煙在一旁答道:“已經有人去通傳了。”


    米黛筠這才急切道:“將小皇子抱來,我看看。”


    過了片刻,穩婆才將已經洗幹淨裹在錦被中的小皇子抱了來。


    一行清淚就從米黛筠臉上猝不及防地滑落。她忍不住將臉貼上去,仿佛抱的不僅僅隻是兒子,還有後半生的所有期望。她輕輕合上眼,嘴角含笑,心中暗想:“碧煙雖是皇後派來的人,這些日子照顧自己也有功,她若是肯對自己忠心,留下她未為不可……是了,還要趕緊著人知會米丞相……大約用不了多久,就能從這該死的冷宮搬出去了罷!”


    一個接一個的念頭轉過,鮮花著錦的將來似乎指日可待。宋後!宋揚靈!哪怕她心機無雙,手段疊出,在子嗣上終是輸了!


    她的嘴角更加上翹,眼中隱隱現出得意之光:老天,終是有眼的!


    然而片刻之間,她麵上笑意逐漸隱去,反倒換上一層憂色。腦中浮出米紫篁前些時日傳過來的話,說是米丞相所授。要她若是誕下皇子,便提議送至皇後膝下撫養。


    “皇後得陛下無比信任,輕易動搖不得。但她年紀漸長,怕是難有所出。娘子誕下的乃是皇長子,若能養在皇後跟前,將來前程未可限量。”


    米黛筠聽得出,是繼承大統的深意。可是母子情深,乃天倫,哪是輕易割舍得的?!她才聽至一半,就緊緊握住米紫篁的手,淚如雨下。


    米紫篁嚇得也哭了:“都是米丞相說的,他說,眾人皆知皇子乃姐姐所處,即便由皇後撫養,還擔心骨肉情深遭人離間麽?”她一邊抹淚,一邊道:“莫說姐姐舍不得,就是我聽著也舍不得。皇後既然讓你平平安安生下皇子,想必不會再動其他手腳。姐,不如咱們不要再想那些無用的。養大了皇子,將來即便做個閑散王爺,也自有姐姐的後福呀。”


    米黛筠心中實在也是舍不得的,這件事便擱置不提了。


    如今將兒子抱在懷中,更是如心肝一般,哪有半分願意拱手送人!


    她正想著心事,外頭傳來杳雜的腳步聲。接著便有內侍進來高聲道:“陛下、皇後駕到。”


    她趕緊放下孩子,示意左右前來相扶以便請安。心中卻陡然一酸,她本以為陛下聽見皇子消息,會第一時間趕來。沒想到居然是和皇後一同過來。


    宋揚靈和藺枚一進來,見米黛筠要行禮,趕忙上前幾步,連聲道:“就怕你講究虛禮,快躺下!”


    藺枚亦道:“你剛生產畢,自是要好生調養,免禮。”


    米黛筠這才謝過躺迴床上。她自打進了冷宮以後,還是頭一迴見著藺枚,一時心酸難言,忍不住眼淚簌簌往下掉,指著一旁的皇子,對乳母說:“快,抱給陛下、皇後瞧瞧。”


    藺枚接過孩子,心底陡起柔軟之意,道:“眉眼還是像黛筠,俊俏得很。”


    宋揚靈在一旁接話:“氣質像陛下,儒雅風流。”她迴頭看了一眼米黛筠,隻見她一雙目光黏在小小孩童身上,麵上浮起驕傲又慈善的神色——真是慈母一片情了。便道:“黛筠誕下皇子,正要靜養。這瑤閬宮到底僻靜,於小兒也不宜。不如讓黛筠搬迴長樂宮,陛下,你說可好?”


    藺枚正捏著兒子的小手,隻說:“你做主便好。”


    米黛筠先是心中一喜,忍不住又覺心酸。將自己從冷宮調出,這等大事,陛下都隻說讓皇後做主。那自己複位一事,是否也將取決於皇後?想到此,不禁抬眼望向宋揚靈,忍了又忍,才道:“妾身謝陛下、皇後垂憐,妾身有愧。”


    宋揚靈分明看見她臉上神情變化,隻道:“你綿延皇嗣有功,說甚麽愧不愧的。要在這裏長年累月地住下去,我才有愧呢。”


    正說著話,一時柳橋、王繼恩領著的賞賜隊伍到了。


    宋揚靈便傳喚進來。自有內侍一一唱名。


    米黛筠忙命碧煙都收了,道:“恕妾身不能行禮謝恩。”她說話時,兩手在錦被內,已經緊握成拳。


    早先,她也同宋揚靈交好過。皇後處理後宮庫房之事並不瞞她。她聽出禮單上所列物品都是庫房之物,並無一件藺枚喜愛的體己。便知,這單子必定是皇後所列。


    想起妹妹來時所說,皇後深得陛下信任,輕易動搖不得。


    竟已深信至此!


    自己能平平安安誕下皇子倒真的是皇後手下留情!


    宋揚靈看人將東西都接了進去,才道:“你好好調養才是,缺什麽隻管差人去傳。這幾日我就著人將長樂宮打掃了,待你坐完月子,剛好搬進去。”


    藺枚也道:“我們過來,倒讓你勞神不得休息。坐了這半日,也該迴去了。”說著,走到宋揚靈身側,親昵地靠在一處,是等她一同走的意思。


    米黛筠聽著那“我們”二字,隻覺刺心無比,微一閉眼,驀地睜開,啞著聲音道:“請陛下留步,妾身有句話要說。”


    藺枚、宋揚靈雙雙看向她。


    米黛筠抬眼,淒然一笑,才道:“妾身自知德行有愧,思來想去,不能負起教養之責。妾身,情願……若得皇後不嫌棄……請皇後代為教養皇子!”說到後來,已是痛不成言。


    藺枚、宋揚靈俱是一愣,怎麽也想不到米黛筠驚情願將兒子讓人!


    還是宋揚靈反應快:“聽聞產婦最易胡思多想,你今日倒真是如此了。”她又迴頭對藺枚說:“黛筠必是因為前日之事,心中愧疚放不下,才有此番言語。”


    她說著,在米黛筠床邊坐下,幫她理了理鬢發:“做母親的人了,還發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切不可因為一時之失,就妄自菲薄。”


    她安撫了米黛筠,才抬頭對藺枚道:“陛下有事就先行罷,臣妾留下來,陪黛筠說說話。”


    其實藺枚倒覺得方才米氏所言,未嚐不可。轉念一想,如此一來,剝奪了黛筠的母子天倫,又太過殘忍,實在不忍為之。而方才揚靈所言,極為寬厚大度,不像是奪人所愛之意。給也罷,不給也罷,莫若留給她們自去商議,便道:“也罷,你們說說私房話。”


    宋揚靈起身將藺枚送至門外,才迴身進來。


    米黛筠見她進來,縱然滿心不願,痛徹心扉,亦咬牙道:“皇後,妾身所言,字字如實。請皇後千萬莫要嫌棄。”隻覺這字字句句,仿佛尖刀,一寸一寸地剖腹剜心。


    宋揚靈聽了,卻不似方才那般驚訝,神色反而十分鎮定。她緩緩坐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問了一句:“你可知,今日米湛盧已遭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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