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理寺、兵部合議之後,寫了奏章陳明結果。藺枚看過一遍,見是提議將田齊與孟昱分別降級處理。他朱筆一揮,改作罷田齊樞密使,孟昱降兩級。


    這一番風波到最後,曾家失了一個樞密使,孟昱降低兩級,各有所失。認真比起來,曾家倒是損失更大。


    孟昱降職以後,因為曾鞏賢有心排擠,以他級別低為由,很多會議不要他參加。孟昱驟然間空閑下來。


    那日,八王爺來孟府找孟昂去寸心館聽曲。得知孟昱亦在府中,便死拉活拉要他一同去。


    孟昱堅決不肯。


    八王爺望著他一臉嚴肅正經的模樣,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是不是想歪了?寸心館的淺酒小姐雖然是歌妓,但豔名遠播,一擲千金也未必能成為入幕之賓。我們此去,當真隻是聽曲。”


    孟昱見自己心事被點破,頗為尷尬。一個男人,到不好扭扭捏捏的,便與他們一道去了。


    到得寸心館,見是一座青瓦小院。大門外還有些流連逡巡之人,皆是鮮衣怒馬的青年公子。但門房甚是嚴格,將好幾位公子的詩詞都退了出來。無一人得進。


    偏偏孟昂一報了名字,也無人叫叫他們寫詩作詞,立馬出來兩個青衣小廝將他們迎將進去。


    孟昱瞬間明白。孟昂必是舊客,還是頗有交情的舊客,這寸心館的人才如此客氣。因此心中甚為不喜。孟昂不喜讀書也就罷了,竟流連煙花還流連出青樓薄幸名了。迴頭就瞪了孟昂一眼,像是在說看迴家如何收拾你。


    孟昂被瞪得心驚肉跳,躲在後麵又瞪了八王爺一眼。都怪八王爺,他聽聞京中有一位淺酒小姐正當紅,也不知從哪裏知道了自己和寸心館有交情,便非得叫他領著去聽一遭。去就去罷,還把自家大哥這冷麵雷神也帶了來。


    孟昂趕緊走到孟昱身邊,小聲解釋:“之前淺酒小姐拿了名帖向我求畫,我才來過一遭。畫了一幅畫贈寸心館。今日實在是第二遭。”


    孟昱見孟昂忙於解釋的模樣,到覺得好笑。卻緊抿嘴唇不說話,嚇得孟昂像見了貓的老鼠。


    那寸心館的人因感念孟昂贈畫之情,招待得格外盡心。淺酒亦親自出來勸了一迴酒。孟昱打眼一瞧,果然是絕色佳人,隻不知如何淪落至此,倒是令人唏噓。


    他多年來忙於軍政,對這些鶯鶯燕燕的歌舞從來不感興趣。聽淺酒唱了一迴,雖然也是鶯聲婉轉若天籟,但聽了一陣也就膩了。待淺酒一曲畢,休息時節,他借口淨手走出去透口氣。


    這所院落不大,倒是雅致得很。幾處題匾,應是出自名家之手。院中栽了不少梨樹,正值春日,一樹樹梨花仿若飛雪。


    他信步走了一迴,看見兩個才總角的小女孩正在學唱歌,咿咿呀呀的,都是他未曾聽過的曲子。歌詞甚是纏綿。他聽得沒意思,轉身正要走,忽然聽見其中一個改唱了一首甚是蒼涼古樸的歌,有一句是這樣唱的:“銅錢萬貫知不了磁州一縣。”


    ——————


    “你聽清楚了,當真是這樣唱的?”宋揚靈坐在簾後,眉頭微蹙,似在思考什麽。近日,藺枚生病不能上朝。一應奏章都是她協同處理。昨日,孟昱上表請求麵聖,因藺枚實在精神不濟,便是宋揚靈在勤政殿接見。


    “一字不差。末將事後詢問得知,那唱歌的小女孩乃磁州人,因家中貧困不能度日,才被父母輾轉賣在此處。這歌便是她在家鄉時所學。”


    宋揚靈想了想,道:“磁州本土地貧瘠,但因盛產鐵礦,十年來所交稅賦年年攀升,民間亦有論調指磁州一夜暴富。這種地方,知州、知府、知縣都是肥缺,有利益往來自是不用猜也能想到。隻是料不到竟已經猖狂至此。”


    “外間傳言此地暴富,然而竟還有人家貧窮到鬻子度日,可見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貧富之差已至何種地步!”孟昱的口氣甚是憤慨。他征戰沙場多年,血染刀劍,無數同袍出生入死可不是為了讓那些人在自己誓死保衛的土地上魚肉百姓!


    宋揚靈聽出孟昱語氣中難掩憤慨,不禁抬頭朝簾外看了一眼,卻隻看見一個模糊身形,看不清麵目表情。莫說孟昱憤慨,在她聽來,亦覺痛心不已。“銅錢萬貫知不了磁州一縣”,肯定現有賣官鬻爵之事,才有萬貫銅錢之價。尋常百姓一年隻得三、四十貫收入,而萬貫,實在足夠一個家庭好幾十年的開銷。


    “此事不能不查!”宋揚靈斬釘截鐵道。


    “隻是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前日,我曾邀太後的母親曾夫人入宮赴宴,言談之中得知她娘家便是磁州人氏。磁州產鐵,且鐵礦優良,禁軍裝備多來自於此。而曾將軍浸淫軍隊多年。這其間關係怕是盤根錯節,水深得很。我給你一道特旨,你去磁州徹查此事。”


    孟昱正欲領旨謝恩,忽然聽得宋揚靈遲疑了一句:“隻是……”


    他不禁抬頭上望,又聽宋揚靈壓低了聲音道:“萬事小心。”


    孟昱這才接了旨意。正欲告辭外出,突然頓住腳步,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本來沒想去的,那日實在卻不過八王爺情麵,才去聽了一迴。也就去過那一遭。”


    宋揚靈沒來由一陣慌亂,想也沒想衝口而出:“那,好聽麽?”


    孟昱認真道:“嗯,不錯。”這才告退。


    ——————


    磁州距離京城並不遠,孟昱帶了兩個家將,一路曉行夜宿,約時日到了順良府地界。順良府在磁州西北,本不稱府,因下屬多個縣皆產鐵,數年間暴富。難計其數的投機商湧入此地,便設立了府衙。


    孟昱在問那小姑娘生世時,得知她是子長縣人。他猜測歌詞中講述的高價知縣便是子長知縣。他帶兵征戰時便知子長縣有一天坑村,出產鐵礦尤為精良,能煉精鋼。彼時,將領們為獲得精鋼裝備可謂是擠破了腦袋。


    他們並未在順良府停留,直接取道子長縣。縣城小且破,但環縣衙一圈卻是鱗次櫛比的樓宇院落,門禁森嚴,然而能聽見疏落的鑼鼓唱戲之聲。離縣衙稍遠些,則盡是低矮破落之房舍。


    這裏的客棧倒是修得富麗堂皇,孟昱一行三人要了三個房間。小二見了生客隻當是來此做生意的,也不多問,隻熱情地介紹了一番本地風土人情,又見來的都是男客,穿著不俗,便介紹:“咱們子長地方雖小,卻是樣樣俱全。吃的,玩的,隻要客官想得出來,小的都能給您弄來。”


    “噢,我平生也沒什麽愛好,就喜歡聽個曲子。”孟昱順勢接話。


    那小二一副恨不能指點江山的模樣,將抹步往桌上一撇,挽了袖子就道:“這您就問對人了。我們子長數得上名的一共三家妓館,翠微閣、倚紅院、散心齋,那都是人多的去處,熱鬧歸熱鬧,三教九流都在那兒。俗!再來就是白水巷裏四家,鄭田崔柳,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品。尤其是鄭玉兒,嘖嘖……”小二一副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模樣:“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見得有她好看。年紀又輕,容貌又好,一把嗓子比黃鶯還嬌,那腰比柳條還軟。”


    家將齊英見那小二不過十五六的年紀,不由笑道:“你才多大點。就知道女人的腰軟不軟了?”


    “客官,沒吃過豬肉沒還沒見過豬跑麽?實話告訴您,那白水巷離此不遠,到夜裏,各家小姐時常來吃個東西,小的我都見過。”


    家將範圖南謹慎少言些,聽小二說得差不多,就打發了賞錢送他出去。那小二手裏拽著錢,千恩萬謝走至門外。心道難道碰見這麽大方的客人,許是哪家不知愁的敗家公子哥,倒便宜了他。迴頭客還得向鄭家討賞去,難為自己說了這麽多幫她家拉客。


    範圖南剛關上門,齊英就向孟昱笑道:“將軍,要不我們去那鄭玉兒家瞧瞧?這麽當紅的歌妓,肯定不乏恩客,知曉的也肯定多。”


    範圖南便道:“怕是你自己想去看罷?”


    孟昱懶得聽他二人打嘴仗,便道:“去那些個翠微閣倚紅院看看,人多嘴雜,料想消息也會多些。”


    幾人吃了東西,又收拾休息一迴,到夜裏便出門了。


    大街上早沒了人,隻零零落落幾點燈光,到了翠微閣門前,才驟然熱鬧起來。門口拴著的,門也有,車也有,驢也有。


    三人一進去,早有跑堂的迎了出來。齊英出麵,叫了一桌肴饌,又說漂亮的姑娘,盡管送進來:“公子爺,有的是錢。”說著,順手就給了跑堂的一貫錢。


    喜得跑堂的抓耳撓腮,趕緊道:“幾位公子,是上了樓吃小姐,還是就在樓下吃?”


    孟昱都忍不住笑了。


    齊英便道:“你家小姐還能吃的?”


    “吃飯,吃飯。”那跑堂連聲笑著往裏引。


    上樓之後,三人進了一間廂房。很快便有幾個穿布衣的小丫鬟擺了一桌齊整肴饌。不多時,又進來幾位穿紅著綠的小姐。一個彈琵琶,一個彈古箏,還有一個拿了把月琴。


    彈唱一迴,孟昱便提起:“我曾聽過一首曲子,”說著,便將唱詞念了一遍。那幾個歌妓相識一笑,其中一個大膽叫艾雲的調笑道:“公子,這般說出來誰知道是什麽曲子。您得唱出來才行。”


    孟昱便有些不好意思,握著酒盞的手不覺緊了些。半晌,才沉著聲音將那曲子哼了一遍。


    三個歌妓以手掩口,笑個不停,艾雲道:“公子好嗓音,可羞什麽呢?難道還是第一次來聽曲不成?”這三人一進屋時,第一眼便瞄見孟昱英俊異常,莫說整個子長縣,就算放眼順良府,也再找不出這樣人物。隻是好看歸好看,太陰沉話少了些,因此都不敢造次調笑。


    熟料孟昱倒自己開口問她們曲子了,於是艾雲順著杆就往上爬。


    孟昱輕咳一聲,正色道:“小姐們是否聽過?”


    艾雲笑夠了,眼波一轉,嬌聲道:“沒聽過。隻是我這裏還有一肚子纏綿的曲子,憑你愛聽,盡管揀。”


    這話露骨得很了。孟昱卻隻將重點放在“沒聽過”三字上,大失所望之餘,便有些坐不住。由著齊英和艾雲調笑。為不惹人起疑,他又坐了一陣,吃了好些東西,問問當地風土人情,才衝齊英和範圖南使眼色,示意要走。


    齊英雖與艾雲打得火熱,但絲毫不敢違抗孟昱命令。打賞了好幾貫錢,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三個歌妓也一一送出門來。


    艾雲應是這裏頭牌,送至樓下借口心慌就迴去了,隻剩得另外二人送至大門邊。


    孟昱三人正要走,不料其中一個歌妓突然開口道:“其實那曲子我們都是知道的。”


    三人齊齊轉過身來,孟昱尤為驚喜,脫口而出:“噢?你可知是何人所寫?”


    “是城南的焦郎君寫了送給散心齋的海棠的。隻因焦郎君從前是艾雲的恩客。她為此氣得了不得,所以我們這兒都是不唱這曲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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