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春寒已過,但到了夜裏,依舊涼氣四溢。宋揚靈站在牆角邊,來迴搓冰涼的手。她一邊搓,一邊走得稍遠些,明知什麽也看不見,卻還忍不住踮腳使勁朝牆裏望。隻有幾點燈籠下不甚分明的屋簷。


    藺常因酒沉,在李錦舒服侍下往榻上歇了。


    李錦舒轉至外間,正叫找秀萸。恰好秀萸從外頭進來,臉上似笑非笑的,見了賢妃,便道:“那宋揚靈真是越發氣焰囂張了,竟然上我們這兒來找陛下。也不掂掂她是什麽身份!叫我給攔下了。”


    “說了什麽事情不曾?”


    “說是邊關急報。她不過在季英閣抄抄寫寫罷了,還真拿著雞毛當令箭了。邊關的事兒,還有咱們將軍不知情的麽?要是真有急事,下午將軍早稟報陛下了,還等到現在?”


    李錦舒冷笑一聲,輕聲道:“這後宮裏的女人,略受了陛下兩句誇讚,就都當自己與眾不同了。”說完,她又派人叫了廚娘來,吩咐了晚膳安排。


    她性喜熱鬧,慣於唿朋引伴,盛大排場。本想請太後、各宮妃嬪一起來坐的,但思及有私密事要同藺常商量,隻得作罷。


    到日落時分,藺常才起身。李錦舒吩咐人準備了一桌精細肴饌。


    落座之後,李錦一邊舒殷勤布菜,一邊同藺常閑談。後來說起李長景的長子,她帶著驕傲口氣道:“我上迴同太後提起川兒,難得太後還記得,問他可曾娶親。”


    藺常猜李錦舒不會無故說起此事,便直接問:“長景可是有中意的人家?”


    “這倒不曾聽說。大哥忙於軍務,哪有心思考慮這事。大嫂她進宮請安時,倒提起過,還請我幫忙看看。”她笑著望了藺常一眼,才接著道:“川兒今年二十,不是我自誇,模樣是好的,性子也好。論年紀,倒是與大公主相仿。”說完,美目一轉,隻笑著看藺常。


    李伯川的親事,藺常不是沒有考慮過。他亦知曉,李家如今權勢日盛。他要北征,勢必扶植軍中重臣。然而功高震主也不得不防,若是對李家許以公主,倒也不失為籠絡製衡的方法。總好過文臣武將聯姻,屆時在朝堂上一手遮天。


    見藺常沒說話,李錦舒又忙道:“楨兒是皇後所出,又是大公主,身份貴重,自不必說。陛下拿她掌上明珠一樣地待,我又怎會不疼愛?但女兒家總歸要嫁人,我想與其大海撈針地挑,莫若嫁給知根知底的人家。這樣太後放心,陛下、皇後放心,臣妾也放心。”


    李錦舒表情誠懇,語氣真摯,倒是一派為藺楨打算的架勢。這樣說來,她可是毫無私心的了。


    藺常輕輕一笑:“兒女大事,事關終身,當從長計議。”說著,站起身來,繞著屋子慢慢踱步。他不是不清楚皇後和賢妃之間的明爭暗鬥。將楨兒嫁給李伯川,若不論楨兒一生幸否,單權衡利弊,的確不失為一件有利之事。


    想到楨兒,他不禁歎口氣。任性又剛烈,嘴甜起來招人疼愛得緊,使起性子來又恨得人牙癢癢。這麽麻煩的楨兒,怎能嫁入與她母後不睦的家族?!他將來肯定要選一個脾氣適合的,楨兒自己又中意的,才真正放心。


    李錦舒看藺常竟沒一口答應,不禁急了。這樁親事,她本來以為千妥萬妥的。還在她嫂子跟前誇過海口。這要是不成,麵子上多掛不住!再則,以陛下對她的寵愛,對她哥哥的重用,怎麽可能不準?於是脫口問道:“陛下可是還有何顧慮不成?”


    藺常走至門邊,正要隨口找個托詞,一眼瞥見外頭站著的小黃門手上拿著奏章模樣東西,不顧迴答李錦舒,卻問那小黃門:“什麽東西?呈上來看看。”


    小黃門正苦於無機會提起這事,連忙恭恭敬敬遞上來,道:“方才宋較書送來的,說是急件。”


    藺常拆開一看,臉色登時凝重,一疊聲問:“宋揚靈人呢?怎麽不進來即刻迴話?!”


    那小黃門也不敢說是叫秀萸給攔下了,隻含糊道:“不敢擅入,在外頭候著。”


    “即刻傳!”


    小黃門得令,飛也似的往外跑。


    李錦舒沒想到事情竟被打斷,憋了一肚子不快。


    ——————


    宋揚靈在外一聽見傳,便立刻進來。剛抬腿才發現站得久了,雙腿竟凍得有些僵。到正殿門口時,一眼瞥見之前同秀萸一道奚落她的人。此刻見她進來,臉上都陰晴不定。隻斜著眼看她。


    宋揚靈也顧不上計較這許多,趨步上前,行過禮,便將方才留下的信呈給藺常。


    藺常接過來,看得急卻又不錯過一字。一抬眼見宋揚靈雙頰凍得通紅,連鼻子尖都是紅的。像是在外頭等了良久。再一想,不難猜出多半是為了送信,卻進不來,隻好在外頭苦等。


    他做慣了帝王,於人心微妙處何等精於算計。此刻,若直接問罪長樂宮的人,一來拂賢妃麵子,二來顯得他小題大做。


    於是開口道:“這信送得好,知道輕重緩急。即日起,入勤政殿,賜禦筆手信,往後可直接見朕,無需通傳!”明是褒獎宋揚靈,實則彈壓眾人。


    宋揚靈沒想到藺常竟會當著眾人的麵如此抬舉她,完全是意外之喜。謝了恩,還難以相信。心裏咚咚咚跳個不停。


    一時,近旁諸人皆是臉色一暗,又是愧悔。再望一眼站著的宋揚靈,目光就多是羨慕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攔著,沒準還能趁便獻個好。


    尤其是秀萸,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又得竭力克製住,生怕被人看破。方才陛下後幾句話不僅是施恩宋揚靈,更是敲打她們這些阻攔之人。想及此,又擔心迴頭宋揚靈給陛下跟前說三道四,不由得更為緊張。


    李錦舒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無須通傳,直接見駕!這是何等的榮光!滿朝文武,後宮妃嬪,除了太後,誰還有這特權!難道以後她和陛下在龍床上時,那宋揚靈也能說見就見!


    未幾,這事情流傳出去,鬧得宮裏人人知曉。曾鞏薇當笑話聽了之後,特意宣所有妃嬪來鳳鑾宮,洋洋灑灑講了一出女德女戒。嘲諷之意再明顯不過。李錦舒聽了一半就坐不住,托詞身體不適要提前告退。曾鞏薇做足了戲,便不虛留,笑意盈盈地遣人送她出去。這都是後話了。


    說迴那日,藺常見了信,即刻擺駕迴勤政殿,連夜宣李長景諸將進宮商討。


    武將們進宮之前,宋揚靈先稟報了孟昱的來曆。


    藺常覺得奇怪,問她:“你怎與他如此熟識?”


    宋揚靈實話實說:“我舅家表姐曾與他差點定親,便聽我母親說起過他。”


    藺常一時也沒多想,隨口問道:“怎麽沒定下來?”


    “後來我舅家、孟家,受我父親牽連,家破人亡,也就無人再提。”宋揚靈的語氣平靜得仿佛在描述曾經在花園裏丟了隻珠釵這樣的尋常往事。


    藺常亦很平靜,仿佛下令抄家殺頭的不是他一般:“你父親是個能臣,隻可惜貪心太過。他的政績,朕是記得的。”點到此,藺常便收住不說,低頭翻閱奏章。


    他是帝王,他必須當一個執棋者,才能掌控天下。他不是不清楚,從中央到地方,上上下下數萬官員,哪有幾個真正兩袖清風,一清二白。但凡查,總能找到破綻。甚至這些人裏,比宋昭明貪鄙的,比他無能昏聵的,甚至比他嚴酷殘忍的,不是沒有。他動宋昭明,一則是殺雞儆猴,鏟除一派勢力;更重要的是彼時他已有北伐決心,奈何國庫不夠。宋昭明不是最貪,卻最會貪,最有錢。他記得,從宋家抄來的,相當於過去十年國庫收入總和。也許這個結局對宋昭明而言,對與他相關的上千人而言,太不公平。


    他不會問宋揚靈恨不恨他。這不重要。他隻做該做的事情,問心有愧也罷。


    掌天下棋局,他要的不是公平,而是平衡。


    ——————


    待應詔而來的重臣們進入殿中,宋揚靈便與一應閑雜人等去門外守候。


    藺常說了大致經過,叫諸人商討一個方案。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都一時沒說話。在場一共四人,驃騎大將軍李長景,當朝宰執趙立人,兵部尚書戴斂,以及大將軍曹猛。


    都是為官多年的人,謹言慎行慣了。難道天子問一句,真就一五一十往外說?那是剛入官場的愣頭青才幹的事情。對這些人來說,摸不透天子心中所想,是斷不肯輕言的。尤其李長景和趙立人又在場,一個是文臣領袖,一個是武將首領。


    於是戴斂望著趙立人,曹猛望著李長景。


    趙立人任宰執已近十年,自是老狐狸一個。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假意咳嗽兩聲,道:“派兵駐守西域乃大事,派多少兵源、從哪隻軍隊出,哪個將軍領兵?再則糧草如何?微臣認為當從長計議。”一番話下來,沒有讚同不讚同,隻提了幾個問題,將皮球又踢給眾人。


    曹猛到底是武夫,沒那麽好的涵養功夫,終是忍不住道:“這信上的孟昱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竟能殺望樓王,又助新王登基,未知有幾分可信,隻怕有蹊蹺。”


    其實眾人都有此疑慮,但一來不願掃陛下的興,二來又知道是李將軍派去的人,不能讓他下不來台,因此都不說。


    果然李長景聽了一臉不悅。雖然還一身酒氣,也不甚清楚孟昱的來曆,但他素來治軍極嚴,又帶兵有方,對他自己人,從來是相信的,便道:“我手下出去的人,可以死,但絕不苟活!更不可能鉤織陷阱,背叛大睿!趙大人若是不放心,李某願親身帶兵前去查驗。”


    戴斂見李長景急了,連忙圓話:“曹將軍不過是謹慎的意思。待天氣迴暖,李將軍還要帶大兵北上,怎可西入大漠?!”


    “孟昱是孟學致的兒子,倒是有乃父之風,有勇有謀。”藺常一提,眾人倒都想起了梧州轉運使孟學致,就算不曾見過麵,亦是聽聞過的。一時倒生出原來是自己人的感慨。


    趙立人精明,隻要藺常的眼珠一轉,他就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去。於是立刻接道:“孟昱招安望樓自是奇功一件。微臣認為,該當大賞,莫若晉封之後就留他駐守望樓。”


    藺常點點頭:“朕亦曾如此考慮。”


    戴斂和曹猛同時看了李長景一眼,又飛快地交換一個眼神。卻都沒有說話。


    李長景微一沉吟,便道:“但孟昱年輕,未曾上陣殺敵,亦無領兵經驗,隻怕不能擔當大任。”他自己由此擔憂,估摸著藺常亦會有此擔憂。雖然他不識孟昱,但到底是他軍中所出,說起來亦是他門下之人。孟昱若能獨當一麵,駐守望樓,於他自然是好的。但他近來風頭大盛,已遭人忌憚,此刻若順著杆竭力保舉孟昱,隻怕落下任人唯親,結黨營私的口舌。不如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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