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楚昭儀發瘋的消息,宋揚靈深深地震動了。那種熟悉的毀滅感再次席卷而來。一個人,一個身在高位的人,竟如此脆弱。昭儀之位,九嬪之首,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夜之間就能化為泡影。


    她毫不懷疑這是一場兵不血刃的爭鬥。而再高的位置,也許都有兵敗如山的一天。就像她的父親,宋昭明,不說位極人臣,也算高官厚祿,更有門生故吏遍布朝中,而最後,樹倒猢猻散。


    誰是在權力之巔屹立不倒的?


    難道隻有天子?圍繞著他,明爭暗鬥,短兵相接,血流成河。這如山的屍骨成就的是什麽?是天子的*還是他們口中的“江山”?


    宋揚靈以前經常聽宋昭明提起這個詞。


    那時候的宋昭明,眼裏有著灼灼光彩。他長身玉立,一領長衫,全不是平日裏八麵玲瓏又高高在上的一代權臣模樣,而是一個心懷天下的讀書人。


    因為膝下無子,他一直將宋揚靈帶在書房教養。宋揚靈記得有一迴宋昭明問她:“你可知江山到底是什麽?”


    宋揚靈眨巴著眼睛,突然想起了《山海經》,便說:“昆侖,汪洋,大約就是普天之下的山山水水。”


    宋昭明卻微微一笑,道:“江山和山水無關,而是人,是黎民萬姓。沒有百姓,就沒有江山。”他又說:“藺常好大喜功,也許能建不世之功,卻難成百姓之福。於百姓而言,遼闊的疆域,威震四海的國威,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蔬一飯,是飽暖豐足,是公平安全。”


    宋揚靈好奇地望著宋昭明,聽他說:“農為本,商為重。隻可以古來帝王隻重農,輕賤商。然而,經商才能生利,有利才能富足。再則就是法,以法約束萬民,同時也以法約束天子眾臣。”


    宋揚靈一直不明白,這樣一個心懷萬民的宋昭明怎會因貪汙*結黨營私而犯下重罪。她們說,宋府裏找出來的金銀古玩都是民脂民膏。


    她弄不懂她父親的誌向。可是她相信他說過的那些話,描繪過的景象,為天下萬民締造和平盛世。她想她要是男人多好,一定能繼承父親的遺誌。


    宋揚靈正愣神間,突然被人怕了一下。她身子一顫,抖了一下,迴過頭去,見是米黛筠,道:“嚇我一跳。”


    米黛筠一笑:“別楚昭儀瘋了,把你也給嚇瘋了。”


    宋揚靈有些悵惘:“好好的人,就這樣了。”


    米黛筠奇道:“你們之間算是有過節罷,你還替她可惜?不過她這下場確實可憐。”


    “同在後宮,難免有唇亡齒寒之感。她一個昭儀,尚且如此。我們這等小宮女,不知將來若何……”


    “你沒聽過‘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有人自然是安康到白頭,有人卻是明知是楚昭儀的下場,也拚了命要往上爬。”米黛筠說著,挑眉衝右邊使了個眼色。


    宋揚靈順著她目光過去看見肖淩芸正費盡心思地比著剛摘的鮮花,一時放在頭上,一時插在鬢邊。宮裏規矩嚴,宮女們的衣服、首飾都有定製,輕易錯不得。自然難以憑服飾出挑,比的就是誰真正眉眼好,笑容俏。


    能在季英閣當差的,都不是蠢人。肖淩芸那點心思,可謂人盡皆知。


    宋揚靈不禁撇嘴一笑,似有輕蔑之意。她不禁問米黛筠:“你呢?”


    米黛筠眯著眼狡黠一笑:“你先說說你。”


    宋揚靈也是一笑。兩人默契地同時住了口。進入季英閣這些日子,宋揚靈與米黛筠的關係頗好。這種關係不同於她從前與微霜、落菊的交情。微霜、落菊到底出身低些,見識、誌向皆不一樣。大家交好,全憑脾性。微霜義氣,落菊善良,她們待宋揚靈以誠,宋揚靈自然湧泉相報。但米黛筠不一樣,她能和宋揚靈一起評詩品畫,說古論今,更像誌同道合的知己。


    半晌,宋揚靈才道:“不好說,我一直以為我隻想覓一個安穩之處,可是到哪裏才安穩?我父親,三品大員;楚昭儀,九嬪之首,還不是說倒就倒了?”


    米黛筠搓了搓手道:“那就甘於平凡,做個尋常宮女。手中本就沒什麽,也就無人能奪走。”那就再走高點,高到沒人能奪去你手中的一切。”


    宋揚靈垂著頭,卻沒說話。她從前確實隻想做個左右逢源的宮女,安安穩穩。再存點錢在宮外置點產業,將來待族中其他子弟流放歸來,還有個傍身之所。可是在宮裏日子長樂,見過權力巔峰的風雲,又自詡才識過人,怎能甘於平凡?!


    米黛筠見她神氣似有不甘之意,又道:“不甘心罷?眼見著阿貓阿狗都能耀武揚威,怎麽甘心你一身才學泯於眾人?要我,我也不甘心。”


    宋揚靈不禁噗嗤一笑:“實話告訴你,我不想走肖淩芸的路。”


    “那就做女官,前朝也不是沒有。女相趙錄,定三代盛世。”


    “真是瘋了,那都三百年前的事兒了。”


    “那還有本朝,秦太後聽政時,用李玉溪掌宮中製誥,人稱‘巾幗宰相’。女子入仕途,難雖難點,卻不是沒有先例。”


    宋揚靈歎一聲:“承蒙你看得起,我卻不敢想。”


    米黛筠笑著,意味深長道:“陛下開明,任人唯賢,不是沒有機會。況且近日陛下處理公務,多不避你,甚至叫你代筆也有。我看,掌宮中製誥這事,未必不能實現。”說著,臉上笑意更深:“苟富貴,勿相忘。還有,至於我,我也可以明白告訴你,我也不走肖淩芸那條路。”


    兩人正說話時,見陛下大步流星地往這邊走。王傳德一溜小跑跟在後麵。兩人立時站好福了一禮。藺常看上去心情不好,像是沒看見兩人,徑直去了。


    不多久一個小黃門慌裏慌張地跑來,一見王傳德,差點哭出來,苦著一張臉道:“都知,曾將軍一直在勤政殿等著,如何是好啊?”


    王傳德立馬做了個壓低聲音的手勢:“什麽是好?你沒聽見陛下說,不見!”


    小黃門滿麵驚恐:“可那是曾將軍啊!他一瞪眼,我嚇得頭皮都發麻。而且,叫皇後知道我們攔著將軍見陛下,就別想過日子了!”


    王傳德瞪了他一眼:“你是怕陛下還是怕皇後和將軍啊?你就告訴曾將軍,說陛下歇中覺呢,今日不出來了。”


    “好話都說盡了,就差沒磨破嘴皮子。奈何曾將軍軟硬不吃,說今日見不著陛下就不走了!”


    宋揚靈在一旁聽見大為詫異。曾將軍是皇後的父親,位列一品的驃騎大將軍,雖然今日風頭為李賢妃的哥哥李長景所搶,但仍是肱骨之臣。怎會鬧到如此地步?


    到下午時分,皇後宮裏彩鍾帶著兩個宮女送了些甜點。王傳德命人收了,彩鍾便說代皇後傳話請陛下今日過去用晚膳。


    因是彩鍾親自來說,王傳德不好拂她的麵子,隻得進去同傳。豈料話未說完,藺常就沉著臉道:“政務繁忙,不得空。”


    王傳德灰溜溜地出去,見了彩鍾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憋住。彩鍾明知王傳德為難,但因為是奉了皇後嚴命,若是完不成,迴去必有一場大氣,因此拉著王傳德軟磨硬泡非得請他想個法子。


    王傳德深知藺常現在不願見皇後,死活不肯應彩鍾要求。但礙著麵子,不便直接拒絕。隻隨口叫了個小宮女,一疊聲道:“怎麽這麽呆?還不趕緊點茶,帶你彩鍾姐姐去坐。”又對彩鍾道:“太後也愛喝這個呢,你嚐嚐。要喜歡,我改日叫人送些過來。這陣子,我還有事,得跑趟腿。你先坐。”說著,腳底抹油一般跑了。但又擔心藺常有事吩咐,往外饒了一圈,才從後門溜進去,還吩咐眾人不許聲張。


    彩鍾坐了一陣,隻得怏怏而去。


    不想過不多久,皇後親自找了來。老遠就有人報信。王傳德便告知了藺常。


    藺常不勝其煩,從椅子上站起,叫穿衣裳,要出門。彼時宋揚靈正研磨。藺常突然對她說:“你做篇文章,論後宮不得幹政。明日拿給我看。”


    宋揚靈吃了一驚,以前藺常也吩咐過筆頭差事,無非是叫她抄抄寫寫而已,認真寫文章卻還是第一次。思及今日曾將軍、皇後一連串的異常行為,不難猜出必是朝堂上發生了不利於曾氏家族的變動,曾將軍和皇後正設法挽迴。而觀陛下態度,怕是迴天無力。


    她立時斂眉肅容道:“是,奴婢明日一定做好。”


    藺常這才轉身而出。也沒走前門,帶著人從後門出去了。


    皇後到時,藺常剛走不久。曾鞏薇看著一臉無措又驚慌的宮人,又是氣又是著急。前幾日就有風聲說有人要參樞密院。怎知今日成真,還偏是朱哲海那個又臭又硬的禦史。筆下功夫了得,又油鹽不進,一篇彈劾詞章寫得洋洋灑灑,殺伐立現,除了直接彈劾樞密使之外,還揭露曆年來樞密院各種積弊。


    朝堂上,陛下勃然大怒,當場下令大理寺徹查樞密院。


    當日她母親曾跟她說,“區區一個樞密院對陛下來說算什麽?”,難道竟要真的將整個樞密院連根拔起?!若果如此,她父親半生經營豈非付諸流水?!這是要剪除她父親羽翼!也是動了曾家牽製李家的最後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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