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無人的寂寂甬道,微風刮過樹葉發出颯颯之聲,低垂的樹影、人影,交錯湧動。恢弘的宮室和飛翹的簷角隱在黑暗之中。


    宋揚靈的表情,像在訴說深宮秘聞。


    魏鬆的後背陡然打直,身上不禁起了一層麻栗。他不知道宋揚靈所說到底是何事,卻被她的表情和語氣震住,繼而湧起恐懼。可是,更多的卻是興奮。


    這裏是皇宮。


    在任何人看來,這裏都應該黃金遍地,唾手可得。


    可是,並不是這樣。沒有一個地方會像這裏一樣,高,高到萬人敬仰不勝寒涼;低,低到人人作踐無處取暖。


    他,當然也想往上。所以他活絡,遍交各宮之人。與人為善,稱兄道弟,甚至溜須拍馬。這樣的人總是會有一個好人緣的。然而,想要獲得往上的機會卻不僅僅是有人緣就夠的。


    他突然發現她和宋揚靈的不一樣。他們都想往上走。他抱著這個目的,恍恍惚惚地前進;宋揚靈卻已經在一步一個腳印地製定規劃。


    魏鬆認真道:“你說。如果我要真沒這膽子,一定當做什麽都沒聽過。”


    宋揚靈輕輕一笑,才道:“往常說起其他宮室的宮人,好生羨慕,覺得他們賞賜多,又有體麵。其實我們自己守了寶文閣這麽大個寶藏卻不自知,也是可笑。”


    魏鬆疑惑地打量著她。


    她繼續說道:“閣裏的書冊我已經看得七七八八,其中不乏孤本絕品。就算不敢偷盜出去變賣,臨一冊出來未為不可。拿到宮外頭去賣,不愁沒有好價錢。”


    魏鬆起先以為宋揚靈打的就是偷盜變賣的主意——不能怪他如此想,隻因實在是太常見。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由得長舒一口氣:“這有何不敢?!”


    雖然不是偷盜,但肯定也是違反宮規的事情,一旦查出,怕是小命難保。然而,人活一輩子,哪能不賭幾場?!


    “這事……”宋揚靈話未完,就聽魏鬆接口:“你放心,我知道輕重。敢做歸敢做,卻絕不會叫第三人知道。”


    宋揚靈這才笑笑,接著又道:“我負責臨書,你負責帶出宮與買家聯係。從前我在宮外時,知道好幾家書室。其中有一個兼聽齋,最是都中達官貴人追捧的書室。你想法子和這裏搭上關係,便不愁沒人來買書。”


    魏鬆還在默默盤算,又聽宋揚靈囑咐到:“和那書齋之人打交道時,千萬不可點破你的身份。隻說是黃木出身的內侍即可。”


    “為何?”魏鬆不禁問到。


    “若是說破了你是守書閣的內侍,豈不叫人看清了底細?但若隻說內侍,再無意中透露你是黃木人。那書齋主人行走於權貴之間,怎會不知黃木意味著什麽?如此一來,他必猜測你的背景。你在宮中交遊廣闊,各宮掌故皆熟,隨便說一兩個就夠他猜的了。隻要他認定你背景不凡,便不僅不會懷疑你所拿書冊的來曆,更會對你,對我們的書,都另眼相看。人也罷,物也罷,引人遐思,才金貴。”


    魏鬆恍然大悟,笑到:“你這心思,也太深太透了些。”


    宋揚靈往前走,夜色裏看不清紋樣的襦裙輕輕拂過繡鞋,她一笑,說:“我想了好些天,自然是想到完全了才同你說。”她頓了頓,又道:“你最擅與人交往,這一點我是不擔心的。隻是有一句話還得囑咐一下,俗話說靜水源深,你見那書齋主人時,不必過於自抬身價。你越謙和反而越顯得自己有身份。須知身價這東西,從來都不是靠自己抬就能抬出來的。”


    魏鬆歪著頭想了想往日裏和宮中內侍、宮女打交道的場景,笑到:“可不是這樣!最煩那些個還沒得勢就一口一個這娘子、那娘子,甚至動輒將陛下掛在口邊的人。在昭陽殿掃地而已,可不得天天見著陛下麽?叫人一看就知道骨頭輕。”


    說笑之間,兩人已經迴到寶文閣。正要各自迴屋,魏鬆突然拉住宋揚靈的袖子,卻又躊躇半天不說話。


    “怎麽了?”宋揚靈雙眉上揚,奇道。


    “……”魏鬆放開袖子,才道:“你別太難過,一輩子這麽長,誰說你和孟大哥以後就再沒有見麵的機會?……”


    “再則,孟大哥若是心裏沒你,怎麽會臨走前定要見你一麵?”


    想起孟昱,宋揚靈隻覺心中一軟,疼得似乎蜷縮而起。她雙手緊緊握拳,麵上卻淺淺一笑,說:“你說的是,一輩子,好幾十年,怎會說不見就再也見不著?”


    ——————


    別過魏鬆以後,宋揚靈迴到屋子。隻見試茗和落菊皆在燈下做活等她。


    一見她來,試茗笑著立起,道:“快過來,落菊給我們留了甜湯。”


    宋揚靈笑著迎上去,見桌上放了三隻碧澄的瓷碗,說到:“你們也還沒喝?”


    試茗將一隻碗推到宋揚靈跟前,說到:“你出去之後,我也出門去了趟燦霞宮。落菊就留著湯等我倆迴來。”


    宋揚靈方才分明聽魏鬆說半道上遇見過試茗,而那條路絕不是去燦霞宮的方向。她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試茗。


    隻見她麵帶微笑,燭火映著麵容,從眼睛裏倒映出誠摯的光。


    宋揚靈舀了一勺湯,送進嘴裏,眯著眼讚一聲:“真好喝!”然後才道:“那,燦霞宮那邊沒什麽要緊事吧?”語氣輕鬆,一副相信試茗所言,閑話家常的模樣。


    試茗的表情信手拈來般自然,好像今晚她真的去了燦霞宮一般:“還不就那些事。不過昭儀見了我,囑咐我傷勢好得差不多,找天收拾了東西迴去。”


    宋揚靈和落菊同時停住喝湯的動作,抬頭怔怔望著試茗。


    見她兩人這反映,試茗心中一軟,倒有些感動,聲音輕飄飄的:“嗬……總也有這一天的。我以後得空了就來看你們。”


    她在辰渠門並未看見宋揚靈,但念及之前聽到魏鬆所言,一時到拿不準事情真相到底若何。隻想著反正今晚無人知曉她跟蹤過宋揚靈,莫若權當做沒事發生,且處好了關係才是。


    宋揚靈雖對試茗有所防備,卻並不討厭這個人。更何況同一屋簷下住了這麽久,總歸有些感情,因此頗有些不舍。一時之間卻不知該說什麽,隻定定地望著試茗。


    倒是落菊,不知宋揚靈和試茗之間的彎彎繞,不舍得更純粹,連眼眶都紅了,道:“姐姐可得說話算話,一定常來。”


    說了話,收拾以後,三個各自上床歇息。


    宋揚靈一手枕在腦後,望著房梁,怎麽也睡不著。


    一晚上,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到最後卻什麽也沒發生。此刻隻覺心思攢動如萬馬奔騰,怎麽也靜不下來。


    本來懷著一腔決心,定要和孟昱見上一麵。卻中途退卻。此刻不禁有些後悔,哪怕拚著被試茗撞上又如何呢?何必這樣謹小慎微。


    可是再想起迴來後試茗坦然自若的神情,覺得她心思深沉,不被她察覺自己和孟昱的關係是有必要的。


    如此翻來覆去,幾乎一夜不曾合眼。


    眼看著窗外逐漸泛白,想起孟昱許是已經收拾行裝就要離宮了吧。


    他會經過哪道門?同行的又有哪些人?此去,可能如他所願?


    ……


    ——————


    天邊剛泛魚肚白,孟昱已經起身,順手拿起了枕邊的小包袱,跟同住的幾人說一聲,便出了門。


    那幾人望著他的背影,互相交換個顏色,一齊搖了搖頭。他們並不知道孟昱入軍之事是他自己求來的。隻當他倒黴,好端端的差事沒了,反淪落到軍營裏去。


    雖然他們隻是最低等的侍衛,但好歹是守宮門的。在皇宮之內,天子腳下!說出去都與有榮焉。


    孟昱是最早到集合地點的。他到了一炷香時間之後,才陸陸續續又有些人來。一共十來個人,聚在一處,互通了姓名。


    正說話見,聽見外頭一聲尖細的咳嗽聲。接著進來一個穿青色圓領衣,裹四帶巾,加彩繡捍腰(見注釋)的男人。約莫三十來歲,臉細長,留一把山羊須。穿的是武將常服,身量卻偏瘦小,不似武將。


    他甫進門,眾人便自覺住口。接著分先後作揖問好。


    那人掃視一圈眾人之後,才在椅子上坐下。默默清點一番人數,見人已到齊,便叫眾人一一報上姓名。他來之前就聽說這一批是事後補錄的,好些個頗有背景,因此才被分到最為精銳的鬆字營。


    待眾人報完姓名,他才說:“我是鬆字營的文書,姓李,單名一個潤字。往後大家就是同袍,不必客氣。鬆字營在城外,人已到齊,我們這就出發。”


    幾個人隻是普通士兵,並無馬匹。李潤因為要帶他們,也不方便騎馬。因此一行人隻得走去城外。


    走不多久,便三三兩兩地並肩而行。


    李潤走到孟昱旁邊。他方才便對這個年輕人格外留意。隻因一群人裏,孟昱身材英偉,格外突出。而且年紀雖輕,卻有沉穩之態。他不禁有點好奇,笑著問孟昱:“是誰引薦你入軍的?”


    孟昱心中咯噔一聲。若說出八王爺的名號,想必李潤自會對他另眼相看。可是一旦說出,消息自然走露。屆時,說好說歹的肯定都有。更何況,他跟八王爺的關係,最多稱得上故人之子,也不是了不起的關係。將來他肯定需要借重八王爺的名號,但絕對不是現在。


    於是小小,說到:“聽聞有招軍之事,我自己報了名,沒想到真能選上。”


    李潤心知這一批補錄的皆是有人引薦,而孟昱如此說,分明是有所防備,不願意泄露自己的背景。於是嗤笑一聲,腳下加快,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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