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茗跟著楚昭儀這幾年,見過不少好東西。她一眼就看出宋揚靈得的硯台和筆價值不菲。甚至比楚昭儀正用的那套還精良幾分。


    這寶文閣主事的不是揚靈;論功行賞的話,她也沒有了不起的功績,怎麽偏偏她一個人得了重賞?


    難道說陛下是冷眼取中了她?所以才時常來寶文閣,甚至贈她重禮?


    可是她記得當初楚昭儀身邊的那對姐妹,雖然也曾得陛下青眼,卻並未如此讓陛下如此大費周章。不過是陛下的心腹都知來知會了一聲,後來一道令下,封了個才人,就被內侍帶走。


    其實在那之前,莫說楚昭儀,就是試茗都看出來,那兩姐妹不安分。可是楚昭儀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陛下就將人要了去。試茗暗地裏還想過,也就是楚昭儀性子軟,自己帶進宮的丫鬟被陛下說收就收了。要是換做李賢妃,那兩姐妹不說脫層皮,起碼也不會有什麽安生日子過。


    試茗將硯台輕輕放迴原處,踮著腳走迴榻上側身躺下。坐得猛了,扯著背後的傷口,疼得她直咧嘴。


    她倒抽了幾口冷氣,才覺得稍微好點。看著窗外西斜的日光,推算揚靈應該要送飯進來。


    果然,隻聽咯吱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百鳥朝鳳食盒上一雙白生生的手,再往上,是隱在霞光裏看不真切的一張臉。


    待她走進屋內,試茗才略帶詫異地“咦”一聲,問:“揚靈沒來?”


    落菊一麵將食盒擺上桌案,又把飯菜一碗碗擺出來,一麵說:“魏鬆找揚靈姐姐說話呢。她擔心你餓著,就叫我先送過來。”


    落菊擺好碗筷,走過來,要攙扶試茗。試茗卻已經扶著床榻站起來,笑道:“好多了,能走,沒關係。”


    ——————


    魏鬆的腦袋瓜子幾乎轉了一天沒歇下來,今兒吃飯的時候吃得尤其多。一邊吃還在一邊想,越想越覺得了不得。坐著也不說話,心裏卻為這個想法激動不已,恨不能抓耳撓腮。瞥見宋揚靈裝了食盒要給試茗送飯,連忙一扔碗筷,像是連一刻都等不了一樣,上前幾步,扯著宋揚靈的袖子,說要去外麵說話。


    扯得宋揚靈踉蹌一步。


    她沒好氣,拍了魏鬆一把:“急什麽?有話不能好好說?我要給試茗姐姐送飯呢,迴頭再來找你。”


    “等不了,急事。”魏鬆說著又拉起宋揚靈往外走。


    宋揚靈不得已,隻得衝落菊交代:“那你幫我把飯送進去吧。”


    魏鬆一路東張西望,一直走到僻靜處,確定四下無人才停下來。


    宋揚靈說他:“做了虧心事不成?這麽鬼祟。”


    “嗤,”魏鬆得神情放鬆下來,道:“跟我無關,倒是你的事。”


    宋揚靈不禁向上一抬眼睛,黑白分明,又澄澈,直如寒星一般。倒把魏鬆看得心頭一跳。


    他慌張地眨了幾下眼,也不再賣關子,直接說:“昨兒陛下不是放賞麽?大家得的都是錢,怎麽隻有你得了硯台和筆?”


    說實話,宋揚靈也正為這事思慮,聽魏鬆提起,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問:“你說陛下是不是有其他用意?”


    問完之後,才覺得奇怪。說來這總是讓女兒家害羞的事情。她卻絲毫感受不到心意動蕩的情懷,隻覺得像在分析利害關係一樣。


    那心情,甚至不如她在猜測孟昱是否還惦記著她表姐那般惶惑羞澀。


    魏鬆不禁敲了一下宋揚靈的頭:“你個小丫頭,怎麽一點也不像個小丫頭?”


    宋揚靈抬手摸著腦袋瞪魏鬆:“我馬上小丫頭給你看!我去告訴爺爺,說你打我!”


    魏鬆本來下手不重,開個玩笑而已,立刻拉著宋揚靈,笑道:“說正經的。你心裏大約也明白是怎麽迴事。我就想提醒你兩句。現在,就好比那嫩枝剛抽芽,最是嬌嫩,也最是需要嗬護的時候。”


    “但是,”魏鬆雙眼滴溜溜轉一圈,又說:“要是給旁人知道你這裏埋下了種……”


    宋揚靈倚在廊柱上,聽魏鬆繼續往下說。


    “宮裏頭的環境不用我多說,你自然明白。多少有名有份的人都等不到開花結果,怎麽肯容你再插一腳?所以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得小心謹慎,千萬可別芽都沒發,就叫人給連根拔了去。那可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依你說,如何是好?”宋揚靈問他。


    “自然悄沒聲息的,等到盤根錯節,誰都動不了的時候自然最好。”


    宋揚靈把話挑明:“你的意思是叫我防著試茗姐姐?”


    “她是其一。”魏鬆說完以後朝四下裏打量一圈,諱莫如深地說:“即便在閣中,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揚靈突然撩了撩額前碎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說:“魏鬆,你我交好,我知道你這番話是為我打算。我的心事也不瞞你。你可知甲之蜜糖,乙之□□?”


    魏鬆人雖聰明,讀過的書卻不多。聽宋揚靈這般說,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隻疑惑地打量她。


    宋揚靈索性挑明:“也許這宮裏大多數女人都想上龍床,可是總有一部分是沒有這個想法的。”


    “你是說……你並不想?”魏鬆霎時領悟,可是又覺得奇怪。因為他並不覺得宋揚靈是個甘於平凡的人。


    宋揚靈像是看明白了他的疑惑,答道:“沒錯,我也不想一輩子做個小宮女。可是出頭的方法總不至於隻有一個。我想出頭,堂堂正正地。而不是靠著一張臉,把美色和年華貨與帝王家。”


    魏鬆就不太懂了。一個女人要在皇宮裏出頭,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得到天子恩寵麽?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要是孟大哥在,應該會懂的罷?


    想到孟昱,不禁又想起宋揚靈和孟昱在一起時,郎才女貌,彷如一對璧人。於是脫口就問:“你……是不是……念著,孟大哥?”


    宋揚靈不妨魏鬆有此一問,一時之間,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一般,麵上如同火燒。愣了那麽一下,立刻矢口否認:“說什麽呢?!”


    垂著頭,連眼睛都不敢往上抬。


    四周明明是黑的,樹影、月影一齊壓過來。可就在這重重黑暗裏,她似乎又看見了孟昱那張英武的,俊朗的臉。再後麵,想要否認的話,一齊啞了。


    這光景,魏鬆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猜出七八分。他支支吾吾半天,冒出一句:“你可得想清楚了!孟大哥參了軍,將來自然有他的前程。可,你是入了宮的宮女。不說將來有沒有可能出宮,就算有幸出宮,也不可能嫁人的。”


    自先帝時算起,到今上這幾十年間,隻有過一次放宮女出宮。宋家未倒時,宋揚靈曾聽她父親用嘲諷的語氣說過朝中哪位大臣的小舅子不知死活,竟收了個出宮的宮女。不出一月,果然被人參劾,落得性命不保。


    宋揚靈雙手交握,右手食指輕輕敲著左手手背。口氣淺淺的,像波光粼粼的水麵:“做了宮女,一輩子不能婚嫁。這點,我知道。”


    聽著很是平常的語氣,卻頓時讓魏鬆心酸得說不出話。半晌,他歎了口氣,道:“那些話,就當我沒說過。以後,安生過日子就行。”有些話他不願意再點明。隻望陛下現有的這點心意無疾而終就好。若是這心意不消反漲,到時候,也不是宋揚靈願不願意的事情了。


    而是命。


    話已至此,自然再無往下的必要。二人道別之後,宋揚靈轉身迴屋。


    進了屋子,卻隻見落菊一個人在燈下做活。


    她奇怪地四處一望,問到:“試茗姐姐怎的不在?”


    落菊一麵穿針引線,一麵說:“噢,方才她宮裏來人說話,說是昭儀的一件什麽要緊東西隻有她知道放在哪裏。後來,試茗姐姐送那人出去。我想著,她們是一宮裏的,可能有什麽體己話要說,就沒跟出去。可不,去了好一會兒了。”


    宋揚靈便沒說什麽,隻聽落菊又道:“姐姐,你過來瞧瞧,這個樣子好不好看?是試茗姐姐幫我描的呢。”


    宋揚靈走過去,就著燈細細看了一迴,笑到:“倒是有趣,改天我也描一個。”


    ——————


    試茗送聽琴才到屋外,聽琴便悄聲笑說:“難得月色好,姐姐陪我多走一段。”


    不知不覺,二人竟一直走出了寶文閣。來到後苑的一處假山旁。聽琴突然按了試茗手掌一下,示意她停住。然後上前,對著假山那邊說了兩句話,便見山後轉出兩個人來。


    試茗定睛一看,卻是楚昭儀和隨身的小宮女。


    她趕緊上前請安,道:“夜深露重,昭儀有話隻管傳我,怎得親身來這裏等著?”


    楚昭儀笑意盈盈,那笑卻帶著點焦色:“昨日陛下放賞,我恍惚聽聞唯有一個小宮女得了筆和硯。怎麽迴事,你細細給我說說。”


    試茗一聽,果然是這事!她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道:“是一個叫宋揚靈的宮女。這幾日我在寶文閣就是由她照料。長得倒是有幾分姿色,也讀書識字,但是年紀還小,才十三四歲。”想起宋揚靈照料她時的樣子,又補充一句:“待人和氣,是個安分守己的。”


    楚昭儀聽出試茗最後一句的意思,又穩了一句:“你看的可真?”


    “這幾日相處得多了,聽她說過些真心話。不是有花花心思的。”


    楚昭儀卻輕嗤一聲:“知人知麵難知心。要真的安分守己,怎會顯山露水?偏生陛下給她的賞跟眾人都不一樣?”


    一聽這話,試茗就知道楚昭儀動了疑。自打身邊宮女被陛下看中之後,楚昭儀對這等事情格外介懷。


    看著暗影中楚昭儀的臉色,試茗不禁暗自心驚。說實話,就她在寶文閣這幾日察言觀色,確實也覺出陛下待宋揚靈有那麽一二分不一樣。但這不一樣,頂多也就是一個能看入眼的宮女罷了。難道就因為這點浮萍掠影的心思,讓宋揚靈把命都搭上?


    她立刻陪以一笑,說道:“昭儀看得透徹。”她咬咬牙,繼續說:“不過那套筆硯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大概因為宋揚靈在寶文閣還負責抄寫,才得這個罷。這都是奴婢的淺微見識,到底如何,還得由昭儀定奪。”


    這話聽上去沒什麽問題,但其實穩住了楚昭儀,起碼讓她不會很快就對宋揚靈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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