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撞見周婉玉和張遠說話以後,宋揚靈便時常留意周婉玉的動向。


    那日早起,宮女們洗漱裝扮以後紛紛出屋,準備一日勞作。雖說皇宮中的宮女都是自良家采選而來,但有錢有勢的大多已去伺候天子或尋了門路做女官,但凡真正執役的大多家境平平。書韻局中大多便是如此。眾人除了每月薪俸,再無其他進項。所穿衣物也都是入宮之後所得。不算特別華貴,但也不至於簡薄。


    周婉玉出得門來,如一粒石子陡入水麵,驚起水花一片。她身著尋常襦裙,而燦爛錦繡,耀人眼目。細看來,那襦裙是八搭暈錦裁成。這種衣料拚合各種不同圖案為一,顏色紛繁而統一,織法更是複雜嚴密。因是新出的織法,會的繡工不多,據說拿著錢也不一定能買到。


    周婉玉一個被罰入宮的宮女,是怎麽得到這樣華貴衣料?


    眾人再一看,隻見她發髻中雖隻有一支花釵,卻是鑲珠的。五顆圓潤晶瑩的珍珠,經日頭一照,越發光彩耀人。


    周婉玉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心中越發得意,麵上卻要做出渾然無事的樣子。照舊與眾人一同勞作。


    到得休息時,到底有人沒忍住,上前和她搭話,一邊摸著那衣料,一邊豔羨到:“姐姐這衣料可是買的?很貴吧?”


    周婉玉矜持而得意地一笑,道:“現在哪裏有閑錢買這個?前幾日從以前的包袱裏找出來的,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匹衣料。”


    她今日如此打扮,倒也不全是為了在眾人麵前炫耀。而是約了孟昱酉時見麵,想在他麵前展示展示自己的美貌。


    過得幾日,眾人見周婉玉頭上又換了一支更為華貴的珠釵。背後紛紛議論,道她幾時這樣富貴起來。


    連東邊這些有臉麵的宮女都知曉了。微霜私下和宋揚靈說:“那個周婉玉不是你表姐麽?”


    她因為和宋揚靈極為熟稔,說話也沒有顧忌,便直接到:“當日你們一起因出事才入宮的,我聽得說家中資產抄沒入官,還能帶衣料、頭飾傍身?”


    宋揚靈當然是不信周婉玉對外那套言辭的。她猜測周婉玉所得,必然不是張遠那樣的普通內侍負擔得起的。十之八、九是梁供奉所送。


    無緣無故梁供奉為何給周婉玉送這些東西?必有所圖!


    但這畢竟是自己猜測,若說給微霜聽,顯得自己像是嚼舌根搬弄是非一樣,於是搖搖頭,說:“我進宮時,反正兩手空空。表姐麽,就不清楚了。”


    微霜幫宋揚靈攏了攏頭發,道:“今兒陶姑姑還問我來著,說近日是不是有個宮女叫周婉玉的特別出挑?”


    宋揚靈一聽心下一沉,抓著微霜的胳膊便問:“還有呢?陶姑姑還說什麽沒有?”


    微霜略覺詫異:“怎得這樣著急?陶姑姑也就順口一問而已,再沒說其他。”


    宋揚靈想了想,問微霜:“姐姐,宮裏可曾發生過宮女私通的事情?”


    微霜嚇了一大跳,趕緊捂宋揚靈的嘴:“小小年紀,說的是什麽?叫人聽見,還不又得一場是非?”又見宋揚靈一臉認真,便道:“問這個做什麽?”


    “隻是想了解了解宮裏規矩慣例。”


    微霜想了想,壓低聲音,在宋揚靈耳邊說了數語。


    宋揚靈滿麵驚色,半晌之後突然說:“我有事出去一趟,待會兒再迴來。”


    說完話,她便急匆匆往西邊廂房走去。走到一半,碰上周婉琴,趕忙問:“可看到婉玉姐?”


    周婉琴雙眉揚起,麵上遮掩不住的歡喜,道:“找姐姐做什麽?陶姑姑叫她去說話了。”周婉琴是真心高興,最近姐姐甚是春風得意,不僅得梁供奉青眼,這下連陶姑姑都另眼相看。往後的日子,肯定好過。


    宋揚靈一聽,更加著急。也不知心內揣測是否就是陶姑姑心中所想。


    ——————


    陶姑姑叫了周婉玉過來,很是客氣,先請她坐下,又□□紅端茶。


    周婉玉倒也沒有輕飄飄到飛上天。立著身子不敢坐。等春紅端上茶,更是拘禁道謝,也不敢喝。


    陶姑姑看出她緊張,溫柔一笑,道:“都是一個局裏的,拘束什麽?”


    春紅也在旁邊笑:“姑姑叫你坐,你就坐。”說著,將周婉玉按倒在凳子上,才轉身出去。


    待春紅一走,陶姑姑便說:“你們院裏的人來書韻局也好長一段日子,我瑣事多,也沒來得及一一打招唿。”說完,輕輕一笑,自己呸了自己一聲,道:“我這叫什麽話?既然來了,大家就都是書韻局的人。”


    周婉玉隻覺受寵若驚——舂米院的人自打來了書韻局,處處自覺低人一頭,幾時聽過這樣不見外的話?她趕緊道:“姑姑客氣了,我們能來書韻局是莫大的福氣。”


    陶姑姑笑道:“再這樣說話,我就不高興了。”說完,又道:“不過畢竟相處的日子不算長。這段時間,我雖沒怎麽去看你們,卻也冷眼看著,隻有你是個拔尖的。模樣好,做活也好。”


    她頓了頓,看周婉玉臉上漸起嬌羞之色。雙頰微紅,眸中似有光彩流動。心道這嫩得能掐出水的模樣,怪道男人喜歡——怪道連梁供奉那樣,沒了命根子的也照樣喜歡!


    “姑姑過獎,若是姑姑有任何吩咐,婉玉一定盡心竭力。”


    陶姑姑笑著抓起周婉玉的手,在掌中略微摩挲——果然柔若無骨。才道:“梁供奉也看好你。依著我的意思本是要再觀察一段日子,但梁供奉的眼光總是不錯的。今兒叫你來,是想告訴你,往後院中灑掃的工作就不用你親自做。你隻管監督好眾人便是。”說著,又歎一聲:“這樣柔嫩雙手,做活做粗了,可是造孽。”


    舂米院分派過來的二十人單管書韻局庭院的灑掃還有所有人衣物漿洗,最是辛苦的活。突然之間叫周婉玉不用做了。她真是欣喜若狂,恨不能對陶姑姑感恩戴德。


    “多謝姑姑栽培!”欣喜之下,周婉玉連推拒一番做個樣子的麵上功夫都顧不上,連聲道謝,滿臉喜氣洋洋。心中不禁想原來得梁供奉青眼,連陶姑姑都會格外給自己麵子!


    陶姑姑笑著道:“快別這樣,隻要你做得好,往後還更有好事呢。”


    兩人再說了些話,周婉玉才告辭出來。剛跨過門,麵上喜色掩也掩不住,腳步輕快,朝西邊廂房走去。滿腦子都在想怎麽跟眾人說這件事,要是自己親口說,顯得太輕狂。不禁跺腳想到,要是春紅姐能過來通告一聲,自己麵上才更有光輝。


    正想著心事,突然聽得一聲:“婉玉姐?”駭一跳,伸手捂著胸口朝聲音來源處望去,隻見是宋揚靈。


    這番再見宋揚靈可不比像從前那麽客氣。從前敬她去了東邊,又在博士身邊做事,高自己一頭。可現在,雖然還在東邊,卻做起了灑掃之活。反觀自己,卻成了西邊的主管之人,自然不用再討好於她。


    於是昂著頭,挺直了腰板,道:“揚靈呀?什麽風把你刮來了?”


    宋揚靈看她樣子,恨不能鼻孔朝天說話,猜測多半是剛從陶姑姑那裏得了什麽好處。自以為高人一等。見她這得誌模樣,宋揚靈不禁心中有氣,暗道自己何必多嘴,由她去便是。就算最後真有不測,也與自己無關!


    但轉念一想,畢竟是血脈親人,難道還能看著她往坑裏跳?


    便說:“看姐姐紅光滿麵,可是有什麽喜事?”


    一句問話正中周婉玉下懷——此刻正是想宣揚的時候,不由得麵上喜色更甚,略有些倨傲地說:“也沒什麽,剛剛陶姑姑叫我過去說話。吩咐我以後照管庭院灑掃之事,安排好眾人職責。”


    宋揚靈趕緊道喜,心道陶姑姑的目的與自己所猜大約是八、九不離十,於是說完恭喜之語,又趕緊到:“姐姐遇上此等喜事,我方才想說的話倒不方便說了。”


    周婉玉胃口被吊起,好奇地說:“什麽話?”


    宋揚靈狀似無意地說:“方才和微霜姐姐聊天,聽她說宮中故事,被嚇了好一番,這才過來找姐姐們緩緩心緒。”


    不等周婉玉再問,宋揚靈急著說:“微霜姐姐告訴我,前二年宮裏有個趙婕妤,有人發現她的宮女與侍衛私通,告到皇後跟前。皇後一怒之下要嚴懲,眾人求情都不管用。最後按照宮規,將那宮女活活打死才算。”


    “姐姐,聽說那宮女才十六歲。死的時候,渾身上下沒一塊完整的。”


    周婉玉一聽,不禁後背一陣發涼。心裏滲得發慌。十六歲,那與她今年一般大!


    她麵色泛青,聲音略微顫抖:“她編來嚇唬你的。”說完,看天色漸晚,酉時將到,記起這日也與孟昱有約,便道:“我還有點事,你去找婉琴罷。”


    宋揚靈見周婉玉急匆匆的樣子,顯然是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不禁默默歎口氣。暗道自己這個年紀也知道梁供奉送這些東西,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難道周婉玉就真不懂?


    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


    孟昱站在牆角下等了些時。他沒想到周婉玉多情至此,送了錦帕,又幾次私下相約。看她臉色,難道還把自己當定親之人麽?


    此一時,彼一時。


    孟昱做了皇宮禁衛,今後娶妻生子沒問題。可是周婉玉卻是宮女,雖然是見不著天顏的下層宮女,卻也是屬於天子的女人。兩人私下往來,若被人知道,必然難得好下場。


    他幾次想跟周婉玉說起這話,但看她表情,又覺得太煞風景。更何況,念起兩人畢竟曾經議親。若是不出意外,周婉玉現在就該是自己妻子了罷?念及此,又覺心思柔軟,對周婉玉升起些於心不忍的念頭。


    他倒顧不上自己是否對周婉玉有情,隻是顧及她對自己念念不忘,私下裏便想以後能不能找點門路救她出宮,也免她在這宮裏虛耗年華。


    又等了半晌,才終於看見她走過來。盡管暮色四起,周婉玉一身錦繡,似比夕陽燦爛。他微覺奇怪,這幾日見麵,她的裝飾都甚華貴,著實不像普通宮女的樣子。


    兩人才說幾句話,周婉玉似乎有心事,站不住的樣子。沒過多久,她說身體有些不舒服。孟昱關切幾句,便囑咐她早些迴去。


    ——————


    迴到書韻局,還沒進西廂,就看見張遠在牆根下探頭探腦的,一見她,登時滿麵笑意。


    周婉玉隻得走過去。


    張遠壓低聲音問:“姐姐這是從哪裏迴來?”


    周婉玉不禁心內一跳,很是擔心張遠看見她方才與孟昱說話,驚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張遠臉色,見不是打探的意思,便道:“就在宮門邊走走。”


    張遠嘿嘿一笑,道:“姐姐近日這衣裳這等好看,自然該在宮門邊走走。想來這衣料姐姐是喜歡的?”


    周婉玉麵上一熱。這衣料自然是梁供奉送的,包括頭上的花釵也是。這段日子,梁供奉沒少托張遠送東西。


    她心裏知道不該收。雖然梁供奉從未要求過些什麽,但是收下總覺得心裏不安。然而一看見那織花錦繡,一看見珠光燦燦的頭飾,她就顧不上心底不安。鬼使神差般伸手收下。


    周婉玉沒接張遠的話,隻問:“找我可是有什麽事?”


    張遠咧嘴一笑,道:“供奉說,請姐姐明日亥時去供奉屋裏說幾句話。”


    周婉玉一驚,這些日子積攢的不安傾瀉而出。她絞著雙手,斷斷續續到:“什麽話……不能白日裏說麽……”越說越無力。


    張遠曖昧一笑:“日子也不短了,供奉待姐姐是什麽心,想必姐姐清楚得很。難道還會害姐姐不成?去了自然有你的好處。”


    說完,轉身就走。


    ——————


    到得第二日,周婉玉驚惶不安地等到入夜時分。本欲假作不知,推故不去。但臨睡前,出去倒水,又遇上張遠。


    他擠眉弄眼,一再提及,讓周婉玉想避也避不了。迴到屋子,打開抽屜,看著滿屜東西,隻覺如燙手山芋一般讓她頭疼不已。可是衣料上的精致繡花又讓她越看越愛。


    再過些時,眾人紛紛吹燈,上床躺好。周婉琴就睡在她旁邊,拉她說話,她卻毫無心思,假作睡著。


    周婉琴搖了搖,見她不動,自言自語道:“往日要做活也沒這般累,到頭就睡的。難道真是太過勞心?”自己嘀咕了一會,也就睡著了。


    周婉玉卻睡不著。一直挨到亥時,輕手輕腳下床,換了衣裳,正要推門出去,猛然間聽見一聲響動:“誰?”


    她趕緊轉身,壓低聲音:“別吵,我出去解手。”


    就著月光,一路小跑來到梁供奉屋裏。


    ——————


    梁供奉已等了許久,見她依約進來,登時喜上眉梢。


    桌上已擺了一壺酒,還有幾碟小菜。他趕緊招唿周婉玉坐下,就著燈光細細打量。


    許是剛剛走得太急,周婉玉此刻微微嬌喘,麵上泛紅,如三月桃花般惹人遐思。梁供奉看得心頭咚咚直跳。


    他早已打聽過周婉玉出身。雖然是舂米院出來的,入宮前卻是大家閨秀出身。知書識禮,又身嬌肉貴。


    梁供奉自己則是黃木村出來的貧家子,自小茅屋低簷,所見過的女人也大都是鄉野村婦。哪成想這輩子還真能上手這樣一個大家千金?


    周婉玉不敢坐,站在一旁,一直低著頭。


    梁供奉便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強按她坐下。


    手剛被梁供奉碰上,周婉玉驚得像被火燙著一樣,趕緊抽開,麵色漲紅。


    梁供奉倒也不心急,鬆開手,道:“我莽撞了。今日夜色好,請你來小酌兩杯。”進宮前,梁供奉從未讀過書。入宮後,也沒正經學過。但他人聰明,又上進,知道讀書識字總歸是好事,閑暇時分便常拉著識字的內侍、宮女給自己指點。慢慢的,也能背幾句古人言。看上去頗有讀書人模樣。


    周婉玉斜簽著坐下,心中仍是惴惴不安。雖然梁供奉稱不上男人,但也絕不是女人!與之深夜飲酒,周婉玉還是頭一迴。


    梁供奉看出她緊張,越發覺得像狩獵般充滿趣味。側身倒了杯酒遞過去:“且請先飲一杯。這酒不是尋常物,是進上的。你嚐嚐,味道可好?”


    周婉玉半推半就地淺嚐一口,倒與曾經家中喝過的相似。一瞬間,恍恍惚惚似又迴到從前。她還是大家閨秀,身邊奴仆成群。是眾星捧月的對象。不覺防範有所鬆懈。


    梁供奉見她臉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緊,得意一笑,勸道:“味道既好,不防多喝些。就是明日起晚了,也在我身上。”


    酒過三巡,周婉玉已有些飄飄然。渾不似方才那般坐立不安。一手端著酒杯,與梁供奉麵對麵坐著。兩人目光相撞,周婉玉微微抬起星眸,似看非看的,格外引人遐思。


    梁供奉隻覺身體一股熱流湧動,像是催促著他趕緊做什麽一樣。


    他慢慢起身,繞到周婉玉身後。一手搭在她肩膀,歎道:“好單薄衣裳,可寒冷?”


    周婉玉身體一僵,覺得肩上被梁供奉搭著的地方熱得像有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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