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連子風把佐藤研究室的全體醫護人員,特意請到京王王子飯店聚餐。

    早上,佐藤教授查房完事的時候說:“她的病情基本穩定,危險期從今天起可以宣告解除。”在場所有的人高興的鼓起掌來。連子風更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用日本的禮節,頻頻鞠躬致敬。最後,大家興奮地一起唱起了東京的“都歌”。

    在清晨晶瑩的藍色高空

    白鴿正在展翅翱翔

    她是和平的象征

    讓城市充滿活力

    東京今天因此又迎來曙光

    餐桌上,連子風激動地即席演講了答謝詞。他還一個勁地——搶在盧靜小姐之前——用學了好幾天的日語說謝謝。之後,大家一同喝起了日本的青酒,連子風又即興唱了一首北海道的拉網小調。酒宴一直持續到子夜,才盡興而散。

    迴到醫院,連子風進病房看了一眼已經熟睡的吳茵以後,不由自主地上了醫院的頂樓。入夏的東京,給人的感覺一切都充滿了生機。但是,夜晚的東京別有一番魅力。她不愧是國際大都市——燈火輝煌的不夜之城——這是永恆的標誌。

    連子風不由得迴憶起五月五日的那一天。守在吳茵的床前熬了一宿後,他爬上了醫院的頂樓想透一下氣。記得那天是日本傳統的男孩節。也是站在這裏,連子風往下望去,看見許多人家的屋頂和院內都豎起了竿子。一麵麵“鯉幟”迎風飛舞,有成對的青灰色和紅色象征父母的大“鯉幟”,還有色彩斑斕象征孩子們的小“鯉幟”。大小“鯉幟”在和煦的春風裏,飛揚飄蕩,獵獵生輝。看上去真如急流中,一群趕著去躍龍門的勇敢鯉魚。

    就在那天,連子風朝著祖國的方向許願;一定要把吳茵完整無缺地帶迴去。一晃昏睡二十幾天的吳茵終於醒過來了,雖然她的意識還有些恍惚,但離康複已經不是遙遙無期的事。日本的五月是節日最多的一個月,吳茵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晚上醒來的。那天恰好是日本的“母親節”。現在,他望著腳下燈火闌珊的城市,心情不禁感慨萬千。生活就象一個魔方,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它突然又峰迴路轉。“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他接到漢夫打來的電話。他威脅說吳茵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給擰斷了。當時子風根本顧不上計較,他已經被吳茵的模樣和現狀嚇得快要崩潰了。漢夫那時,大概同樣也是非常焦躁不安的心情。這樣想來,他尋思明天應該給漢夫打電話報個平安。喜悅有人與你分享,才叫喜悅。他非常後悔在國內沒有同漢夫好好聊一聊。他承認,在吳茵的問題上有些自私,但他別無選擇。現在好了,吳茵一旦痊愈,他一定要和漢夫徹底表一下心跡。相信漢夫也一定有話要對他說。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轉過身來把不眠的都市扔在背後。

    她睜開眼睛,發現連子風正在床頭數著紙鶴。她微微一笑後,問:“多少隻了?”他沒有迴答,專心數著紙鶴的數目。“…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現在正好差一隻到一千。”之後,他興高采烈地說。

    “那你就再疊一隻唄。”

    “不,這一隻等你出院的時候,由你自己來疊。”

    “我看不如叫駒子疊吧,這樣也好了卻她的一份心願。”

    “好主意,就這麽辦。”

    正在這時,盧靜走了進來。“連先生,昨天晚上您的日本歌唱得好極了。”

    “謝謝!我不過是想給大家助興而已。”他說。

    “他會唱日本歌?… 我怎麽不知道。”吳茵驚奇地說。

    “可惜夫人沒有去,不然的話連先生可能發揮得更好。”盧靜笑著說。幾名大夫走了進來,他們大部分是來實習的醫生。連子風和盧靜出去來到了走廊,他問:“盧小姐老家是哪的?”

    “我是東北人。小學和中學在長春讀的,我在大姨家長大。”

    “你也是東北人?我們是老鄉啊!”

    “是嗎?”

    “你父母在哪工作?”

    “我沒有父母……”

    她情緒突然低落下來,連子風看出她的家庭另有隱情。

    “對不起。”他歉意說。

    “沒什麽。”她勉強笑了笑說。

    這時,病房裏傳來吳茵劇烈的嘔吐聲。他們連忙跑了進去,到了吳茵的床前連子風急忙問;“你哪裏不舒服?”吳茵用虛弱的聲音哼了哼,同時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什麽。盧靜用日語和那幾名大夫談了起來。連子風在一旁急得直打磨磨,就是聽不懂。總算盧靜跟他們哇啦完了。

    他驚恐不安地問;“怎麽迴事?”

    “現在還說不清楚,需要給她再做一下例行的檢查。”她說。

    “你分析能是什麽問題?”

    “結果出來才能明白。”

    午後兩點,盧靜陪著連子風去了佐藤教授的辦公室。教授看見他們進來,打開了看片的燈箱。然後,他指著吳茵的ct 片子說;“目前來看,她術後恢複的相當不錯。這與你的主動配合和辛勤看護是分不開的。不過,近期她還要有一些症狀反應,這是身體對妊娠的正常調整。值得慶幸的是,懷孕對她意識的蘇醒,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是新生命,喚起了母親的求生本能也說不準。總之,連子風君你可以放心了。”

    連子風滿懷感激之情望著佐藤教授,因為他絕對相信,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的見解。他無法表達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一個勁用日語說,“謝謝!謝謝!”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佐藤教授給了他許多自信。他完全信賴這位長者所決定的一切,甚至沒有想過為什麽要信賴。

    “這麽說,她沒有什麽問題?”盧靜反倒不放心地問導師。

    佐藤教授鄭重地點點頭。“患這種病的婦女一般卵巢功能會被抑製,她竟能懷孕?真是不可思議!也許這是天意。”

    “連先生,祝賀你!教授的意思,她們母子同時出了奇跡,看樣子是否極泰來。”

    “我太高興了…… 你不知道進這個門時我還怕得要命,我再也經不住……”

    “天呐,連先生的樣子真讓人感動。吳大姐有你這樣的愛人,真是她的福分。”

    他們告別教授後,一同走出辦公室。連子風迴到病房時,吳茵正好剛剛醒來。她望著他神情專注,像似期待著什麽。連子風在她的床邊坐下,用手把她腮旁的頭發,往上捋了一下。

    “完了。”他嚴肅地說。

    “什麽完了?”她的表情變地惶恐起來。

    “大概一半天我得去預訂機票了。”他說。

    “為什麽?”她異常不安地問。

    “你完了,我還耗在這裏幹嘛?”

    “我怎麽完了?你是說……你開玩笑吧?”

    “哈哈!看把你嚇的。佐藤教授說,你馬上就可以康複了,他要想辦法讓你趕快出院,等肚子再大下去恐怕飛機門都進不去了。”

    “子風,別逗了。到底怎麽迴事?”

    “什麽事也沒有,你是在害喜!看樣子再過些日子就得把你轉到婦科了。”

    “真的嗎?風哥,你是不是騙我?”吳茵激動地又有些將信將疑地問他。

    “不錯,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養護好身體,把我們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之中,周圍的一切,給她的感覺好像都似夢非夢。而連子風已經開始暗暗估算,分娩期何時能夠到來,還剩六個月、還是七個月?他沒有把握,反正時間屈指可數,不是太久。這樣一想連日來他略顯疲憊的臉上,驟然閃現著喜悅的光彩。

    第二天上午,吳茵對連子風說,她非常想吃酸的。她的意思是想讓他到街上,看看能不能買點酸味的東西迴來。連子風的心比喝了蜜還甜,他象領了聖旨似的匆匆地走了。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腦裏亂糟糟的。年前年後的日子,在她的意識裏仿佛一個噩夢連著一個噩夢。她至今仍舊不明白,再次說她懷孕是不是事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憂,反正是亂了方寸。

    難道這次真的懷了子風的孩子?她害怕又是一場空歡喜,因為上次給她的打擊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自從手術以後,她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裏,連子風所做的一切,對她意味著什麽都無法理清眉目。打從能進食起,她感覺體內起了變化。似乎一種莫名其妙的愉悅在心中湧動,甚至有時會無緣無故喜從心來。幾天之前她還處於混沌之中,現在她開始清醒了。她的意識逐漸變得連貫起來,有些東西甚至異常清晰。但是,她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看待身邊的事物。記得夢中或者說精神恍惚的時候,她經常與漢夫對話。一旦醒來,漢夫的身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她的意識裏,有時兩個男人常重疊在一起。這種感覺使她害怕,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究竟該依附於哪一個。因此她特別不想睡覺,努力讓自己盡量醒著。事與願違,偏偏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進入了睡夢之鄉。每當她睜開眼睛,子風都是第一個映入她的眼簾的人。就這樣,她的意識始終在兩個男人之間掙紮。

    她閉上眼睛:“漢夫,告訴你一件事”

    “唔。”他含混地答道。

    “你喜歡孩子嗎?…我好像…不知你…”

    “你想說什麽?孩子怎麽……”

    “我懷孕了。”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比蚊子的動靜大不了哪去。

    “什麽!決不可能……”

    蚊聲變成了驚雷,他驚愕的樣子嚇了她一跳。當時,她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了下來。眼睛雖然沒有流淚,可她的心卻在流淚了。

    她睜開眼睛;“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我有了,有了你的孩子。”

    “真的!你能肯定?”子風曾經驚喜地追問。

    “太好了!今天是我最幸福、最高興的一天!”這當然是子風說過的話也是他內心真實的反應。

    吳茵不能肯定,哪怕就是現在,她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懷孕了。三亞的經曆好比一個美妙的肥皂泡,在她心裏夢幻般出現又夢幻般的消失了。

    連子風乘車去了銀座。一路上,他腦海裏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思緒全都集中在吳茵和未來孩子的身上。在三亞吳茵曾經多次談起要孩子的事,她說他們肯定會生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那期待的神情至今他還記憶猶新。

    他找遍了銀座每一個角落,也沒有遇到合適她吃的東西。最後,他在一個中國餐館裏買了一客酸菜餡的餃子。隨既他就急忙往迴趕,好像那娘倆正在等著他迴去開飯似的。他告訴自己,這完全是一種想象,或者說是胡思亂想。他們的孩子離出生還早哪!不過也用不了多久,再過幾個月小家夥也許就會在吳茵的肚子裏胡亂踢腿啦。他相信這個事實,她的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真是不可思議,神奇的造物主啊……

    到醫院大門的時候,他意外地遇見了駒子。

    “駒子小姐,我夫人想吃酸的是怎麽迴事?”姑娘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他馬上意識到,這個提法實在太冒昧,人家還沒有出閣怎麽能迴答這樣的問題呢。

    其實,他的本意是想和駒子分享心中的喜悅。

    “祝賀您……”她對他一笑,跑了進去。

    “可別小瞧現在的女孩,她們什麽都懂。”他想。

    連子風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地走進了病房。駒子小姐正在和吳茵說話,看見他靦腆地一笑躲在了一旁。連子風把餃子放在床頭櫃上後,他對吳茵說;“中午你吃點酸菜餡餃子怎麽樣?”

    “太好了!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它。”吳茵說,“這陣子把你熬苦了,你請駒子和盧靜,到下麵餐廳或者出去找家飯店,點幾個好菜改善一下。我你就不用管了。”

    正巧盧靜走了進來,“啊哈!我真有口福,駒子小姐負責選個好一點地方,好好宰一把連先生。”

    駒子盯著盧靜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我……我不會吃,不知道……”

    盧靜笑了,“傻姑娘,那還不簡單麽?挑你喜歡的地方去,你就會吃了。”

    連子風哈哈大笑:“好地方就有好吃的,隻要有特色就行。”

    “先生喜歡幽靜還是喜歡熱鬧?”駒子問。

    “當然還是幽靜一點好。”

    “不好。也不是去療養,幹嘛不找一個熱鬧地方去。”

    看見連子風與盧靜的意見不統一,駒子說:“那我們到赤阪吧。到那裏再選擇要去的地方。可惜吳大姐不能跟去,赤阪可是個非常好玩的地方。”

    “你們不用管我,早點去吧。子風,你一定要替我陪好她們。”吳茵側著身子笑著對大家說。

    說著說著快要到中午了,連子風拜托護士等一會兒把餃子用電爐給吳茵熱一下。然後,他們就乘電梯下了樓。在醫院門口,他們堵住了一輛出租車。在車上最興奮的當數盧靜,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她早已把連子風當作自己的哥哥。既然他是哥哥,做妹妹就有權提出任何的要求。“我想吃生魚片和正宗的日本料理。”她興致勃勃地說。

    “好!駒子想吃點什麽?”迴答完這位,連子風又問那位。

    “我隨你們吧。”她說。

    一到港區的北部就進入赤阪了。赤阪的坡真多,並且起伏多變。連子風和盧靜都很新奇,禁不住評說起來。盧靜說,雖然在東京這麽長時間,這裏真還是第一次來。她說在車裏坐著都有一種乘船的感覺。司機非常開朗,年紀看樣子五十出頭。他明白乘客在討論什麽,他插話說,“這裏有一個‘牛鳴坡’你們還沒領教呢,說是從前牛過這個坡都累得嗷嗷直叫。”駒子翻譯完以後,盧靜和連子風聽了不由得暗暗咂舌。連子風今天非常高興,一晃很長時間沒有這麽放鬆自己了。當然,吳茵病情的好轉是主要的原因。

    這裏的飯店真不少,全日本第一流的旅館、酒店幾乎都集中在這裏了。駒子說雞爪形的那幢大廈是新大穀,它分新、老兩個館區,老館的頂部還有一個能夠旋轉的圓形餐廳。突然,盧靜驚喜地叫了起來。“肯定是它!早就聽說,這裏有個飯店象巨輪。你們瞧,它象不象一條大船?”

    “那是東急飯店,它的外表確實是按照輪船的樣式設計的。”駒子說。

    “我們去哪?”連子風問。

    “去月世界街吧,那裏熱鬧好玩一些。您要是不喜歡還可以去料亭街,安靜是不假但消費太高了。”駒子解釋說。

    “我可是聽兩位女士的安排。”

    “去月世界!”盧靜一高興象孩子似的喊了起來。

    到了地方,他們在一個俱樂部的旁邊,找到一家非常幹淨漂亮的料理店。三人進去以後,駒子跟老板娘嘮了起來。不一會兒,幾人被領進一個八張塌塌米大小的雅間。這裏的布置是典型的日本格式。客人都是席地而坐,桌子放在地上。穿著和服的姑娘上菜的時候,先在拉格的外麵跪下,然後才拉開門跪著把菜送上來。連子風問她們喝什麽?駒子說她不喝酒什麽都行。盧靜卻嚷著要陪他喝點酒。連子風要了一瓶青酒,又要了啤酒和飲料。

    菜很快就上來了。日本的生魚片連子風以前吃過,但這裏做的口感卻很地道。他們各個都吃得津津有味。盧靜的酒下得也挺快,剛喝了一口她說;“很久沒有這麽痛快了,天天象機器人似的,冷不丁出來還有些不習慣哪。”

    “你們的功課很忙嗎?”連子風問。

    “不是很忙,隻是……”

    “忙對東京人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一出來玩就必須消費……問題是東京的……”駒子感慨地說。

    連子風明白她們的意思。“你留學的費用是誰給出的?”他問盧靜。

    “我母親。”她又喝了一口酒說。

    “你不是沒有父母嗎?”

    “我是私生女,母親曾經跟你在同一個城市。”

    “那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我隻知道,他曾經在北方大學幹采購。”

    “他姓什麽?”

    “跟你同一個姓,也姓連。”

    “那你……”

    “我隨母親,姓盧……”

    連子風知道,在北方大學的全體教職員工裏,隻有他父親一個人姓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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