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是一天時間,果然沒有偏離太多,約莫過去一天時間,劉恆就感覺到寶車正在緩緩減速。這次不用劉恆自己動手,餘無悔先行挑開車簾,朝劉恆笑道:“公子且看,前麵就是我劉家宅院。”


    總算得以見到車外的風景,劉恆並不急於打量前麵那片宅院,餘光先留意周遭。這裏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看著像個遠離人煙的山穀,四周草木幽幽,溪水潺潺,好似世外桃源。


    而那片宅院,就深藏在山穀深處,獨有一條青石小徑能夠到達。


    這一路上,行人寥寥,時而見到有人進出,總是各色寶車或靈禽異獸,有大批隨從相隨,聲勢浩大,鮮少見到獨行者。


    無論是坐寶車靈駕,還是靈禽異獸,其上之人見到劉恆乘坐的這輛寶車,都會露出詫異神情,隨後緩緩停下。隻是在看清車內坐的是劉恆後,這些人大同小異,都會立刻收起還沒來得及徹底綻放的笑容,滿是驚疑不斷打量劉恆。


    這顯然很不對勁,劉恆麵露疑色,旁邊餘無悔卻不像是會為他解答的人,於是劉恆連問都懶得開口問了。


    “這不是餘執事麽?”


    行到半途,有人似乎認得餘無悔,上前來含笑寒暄。


    “沒想到竟能碰上戶公子,餘某見過戶公子。”見到來人,餘無悔立時起身行禮,客氣地道。


    “餘執事總是這麽見外。”來人無奈苦笑,隨後故意一臉好奇之色,“不知這位是何方貴客,竟需要大哥座駕與餘執事親自作陪,餘執事可否代為引薦一二?”


    大哥座駕?


    劉恆眉宇微挑,總算明白他為何會得到如此異常的關注了。


    “戶公子難道不覺得這位有些麵熟嗎?”餘無悔用眼神暗示,笑道:“且容某隆重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朝中第一奉國將軍,萬羽衛衛尉,金來金將軍是也。”


    言罷他又朝劉恆熱絡道:“金將軍且看,這位便是湖州嶧城易雲侯一脈的劉戶戶公子。”


    “金來?”


    劉戶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就漸漸露出怪異絕倫的神情,越發仔細打量劉恆,“原來是你。”


    劉恆平靜看他,一言不發。


    餘無悔收起一抹愈發意味深長的笑容,又朝劉戶抱拳道:“抱歉了戶公子,今日有要事在身,得急著趕去大宅,咱們隻能改日再敘了。”


    “哦,好好!”劉戶倏然驚醒,忙不迭地道:“改日再敘,改日再敘!”


    兩邊分別,他直愣愣目送寶車的背影遠去,猶自有些發懵,卻早有好奇之人圍攏過來,追問不停。


    而坐在寶車的劉恆,則很快聽到了車後傳來一片嘩然聲。


    “公子莫怪,實在是這些年公子打出了諾大名聲,又是本家出身,偏從未迴過家宅,也從不與家中人往來,於是……”餘無悔嗬嗬笑了笑,道:“公子恐怕連都不知道,您在族人中有多麽響亮的名號。”


    劉恆瞥他一眼,“剛才不還叫將軍呢,怎麽轉頭又叫起公子來了?”


    餘無悔一窒,隨即擠出笑來,“公子何必為難某?”


    言罷他扭過頭去,再沒跟劉恆說話,隻怪劉恆說話太嗆人,完全不給人留半點臉麵。不管怎麽說,劉恆也算是劉家子,若是他被人告發說在劉家大宅羞辱了一位劉家子,便是他背後那位公子也不一定保他,所以這話最好是不接口。


    來到宅門前,大門早已敞開,餘無悔當先下車,才朝劉恆躬身,“公子請。”


    門上門匾是古樸的“劉府”二字,門下是兩排下人恭立兩側,除此之外,再沒見到更多東西。說是家宅,門高十丈,圍牆亦高十丈,規格不下於某些小城,其厚重與質地恐怕還猶有過之,一旦遇襲,估計很快就能轉變成固若金湯的堡壘。


    傳世數百年的大世家,其主宅果然不容小覷,這要是進去了,想闖出來可就難如登天了。


    可劉恆神情平靜,還是從容邁步走了過去。


    “見過恆公子。”


    好像來到這裏之後,劉家再沒有繼續遮遮掩掩的心思,兩排下人恭立行禮,齊聲尊唿。聽到這一聲齊唿,劉恆身後又是一片騷動,劉恆迴首瞥了一眼,那些個路上遇到的公子小姐們竟都齊聚一處,緊隨而至,如今交頭接耳,看向他的神情各具異樣。


    “在前引路吧。”劉恆什麽也沒有多說,隻是朝餘無悔淡淡道。


    餘無悔果然躬身在前引路,邊指引劉恆入了宅,邊小聲道:“公子莫怪,家主與夫人有事要忙,大公子則早已在外奔波,否則定然會來門口親迎公子的。”


    有事要忙?在外奔波?


    說得好像誰沒有要忙的事一樣,逼著他千裏迢迢過來,還要來這樣的下馬威,未免叫劉恆曬然,“我也軍務在身,頂多隻有兩日閑暇,若是過了時辰,我便隻能走了。”


    餘無悔一挑眉,知道這是劉恆的反擊,卻是不敢再搭腔了,因為這已經不是他能給出答複的東西了。


    從側麵長廊穿過正堂,又不斷經過重重庭院水榭樓台,在劉恆看來,這裏和許多傳世百千年的大戶人家沒有多少不同,頂多微末處更考究一些罷了,卻無法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他出身於這大世家,可是自明事起,就從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存在。聽聞他是主家一脈,爺爺為先任家主,父親為現任家主,那個大哥為嫡傳大公子,若是沒有意外,將來也是欽定的家主繼承人。可是這些無論怎麽看,好像都跟他沒有多少關係,因為他隻是個庶出棄子罷了。


    他親生母親,嫁與劉家家主為妾,誕下他後不久便故去。如今所謂的娘親,那是劉家家主的正妻,另一個門當戶對的大世家嫡女,誕下了他那個從未謀麵的大哥,然而和他卻沒有丁點血緣關係。非要說他和這座大宅、這個大家族有什麽聯係,便是他和身為那位先任家主的父親,有一絲無論如何都抹除不掉的血緣了,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瓜葛。


    相反,在劉家隱世這些年,他從嬰兒是便被送出去,無論出身還是天資,都注定成為最佳的棄子,任由仇敵攻伐泄憤。如此關係,讓劉恆平白遭受了種種兇險,足以抹殺掉最後哪一點親情,說是仇家都不為過。


    誰天生願當棄子?


    估計在劉家的計策裏,劉恆就該死於劉家仇敵的手裏,那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偏偏劉恆的命太硬,不僅如他們所願的死去,反倒折騰出了一個第一奉國將軍,一個十日城,還有一支兵馬過萬的萬羽衛。平日裏倒還罷了,隻是太子之爭將至,這在劉家眼裏便成了一塊放在嘴邊的肥肉,有了迫切需要得到的需求。劉家估計本想著能夠輕易到手,可他這個棄子似乎很不識趣,不得不讓劉家動用更多手段,否則哪有劉恆此行?


    誰能想到因緣際會,還有今日一出?


    別說劉家沒想到,連劉恆自己都沒想到,雙方都以為此生再沒有更多聯係,各走各的路,誰想終歸還是要讓劉恆踏入這座大宅。


    是來硬的好還是來軟的,或者是軟硬兼施?


    劉家是否想好該用什麽辦法應對劉恆了?


    劉恆有些玩味地想著,餘無悔則把劉恆帶到了一間似是會客堂的屋子,吩咐下人端上茶飲,便笑道:“公子迴來得不巧,且要看大公子何時能迴來,亦或是家主與夫人何時能忙完今日之事,才能有暇來款待公子。公子且稍候,某這便去吩咐下人準備屋子,同時告知家主、夫人與大公子一聲。”


    言罷他躬身抱拳,一禮退走,劉恆冷眼看著,並沒有阻攔。


    看來這是要先晾一晾他了,虧得劉恆有言在先,頂多有耐心等兩天,反而讓劉家自己琢磨去。想來劉家對他應該有所了解,他向來說到做到,說兩天就隻會等兩天,過時不候,現在就要劉家來抉擇了。


    尤其現在,是劉家有所求,劉恆自然一點不心急,靜靜喝茶候著。雖說無論礙於麵子還是不滿他的“不敬”,劉恆估摸著第一日怎麽也是這麽虛度掉,不會等到任何人來,他還是淡然以對。


    “你就是劉恆?”


    等了沒一會,大群公子小姐轟然湧入,把劉恆圍住了,一雙雙驚奇或不屑或意味難明的目光審視劉恆,有人大聲喝問。


    劉恆又是抬頭瞥了他們一眼,繼續慢慢飲茶,並不做任何迴應。


    這讓喝問出聲的人覺得受到羞辱,麵露惱怒之色再度喝道:“無非一個忤逆子,囂張什麽?”


    “這可是漳州雲安城水章侯世子,你竟敢如此無禮?”有人立刻接口,繼續朝劉恆厲喝道:“你以為你打出了點名頭,就真把自己當盤菜了?莫要忘了即便什麽第一奉國將軍,見到侯門世子,同樣要低頭行禮的!”


    劉恆總算又抬起頭來,誰想不等眾人露出得色,他就淡然道:“二十多年前倒是有水章侯,今日縱觀宗府名冊,卻再未得見水章侯之名。”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一瞬,無數目光震驚凝望向劉恆。


    那水章侯世子更是刹那間漲紅了臉,似是氣急怒極,“你,你!”


    劉恆這一句話,可以說正正點中了如今劉家的一枚逆刺。


    聽聞上次,劉家也參與了太子之爭,結果遇上了如今的開平帝,自然大敗虧輸。這可謂兵敗如山倒,成敗一定,諾大劉家大勢已去,不得不再度隱世。隱世的結果就是承認失敗,為了保存大部分力量,不得不狠心舍棄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在痛打落水狗的仇家麵前,根本保不住的。譬如劉家曾經顯赫時,傳聞有公伯侯百數,滿門盡朱貴,如今卻是隻剩下主家這一脈還硬撐著一個朱厭公的爵位,滿門公伯侯,早已被仇家們一一抹除殆盡了。


    這才是劉家尷尬的現狀。


    其實不隻這次,劉家次次參與太子之爭,屢戰屢敗,每次落敗都必須轉為蟄伏,舍棄諸多爵位與富貴來保全根本,再經歲月慢慢恢複,這般起起落落,可以說劉家人早就習慣了。


    在他們看來,曾經的榮華富貴隻是暫時舍棄,終歸還是會迴來,是以在家族裏依舊還是保持著舊稱,並沒有任何更改。這是全家上下的習慣,倒也不覺得古怪,偏偏今日劉恆一語,點破了此中尷尬。


    “休要猖狂!”有人前來援助水章侯世子,朝劉恆怒喝道:“今日你逞一時之快,待得來日,我等一朝歸位,定會親自登門,看你如何低頭賠罪!”


    劉恆曬然一笑,“何必等來日,今日你等庶民聲喝朝廷將官,便已是不敬之罪,還不趕緊低頭認錯?”


    “你!”


    一眾人又被劉恆一句話給噎得不輕,臉色陣青陣紅,氣得半晌不知該說什麽。


    這些個世家子,看得劉恆心底直搖頭,連鬥嘴都如此戰力堪憂,又能讓劉恆給出多好的評價?


    “哎哎哎諸位諸位。”總算有人出來打圓場,“都是自家人,何必鬧得麵紅耳赤,沒得惹人笑話,都收了怒氣,好好說話吧。”


    “乙哥兒,你說說吧!”一人轉頭朝這人抱怨道:“要不是他們主家非說此番成算極大,要力保他那位大哥,咱們照理說早該恢複舊日榮光了,偏生這廝還以此羞辱我等,你說這叫什麽事?”


    “是啊是啊!”


    這話一出,立馬引來無數附和聲,可見大多數人平日對這事也早有不滿了。


    “你們什麽意思?”這下同樣有人皺眉喝問,“永哥兒的天資,你們又不是沒見到,遠超曆代先輩,誰敢說他不是最有希望之人?”


    隨後又有人道:“此事乃是當年各家長輩齊聚,一起定下來的大計,豈是我們能夠發牢騷的?況且你們要往將來看,頂多再過幾年,等得永哥兒榮登大寶,還愁有什麽迴不來的嗎?”


    “不隻要拿迴以前丟掉的,將來咱們隻會更上一層樓,那時豈非更好?”一個女子責怪道:“這都隻剩幾年了,難道你們連這點耐心都沒有嗎?”


    這下子眾人不說話了,反露出慚愧之色,有人訕訕地道:“這不是此廝嘴……”


    “當然!”


    不等這人再度遷怪於劉恆,女子已經大聲打斷,朝劉恆露笑,“恆哥兒如今相助永哥兒,來日永哥兒自然會百倍償還,他若敢薄待恆哥兒,就不怕我等寒心麽?恆哥兒,你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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