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烏疆提起弓射之術,劉恆就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劉恆來到村子快有三個月了,對於村子了解越來越深,自然知道對於有事沒事都喜歡帶把弓在身上的黎合族人來說,在慶春節這樣重要的節慶上比拚弓射之術,肯定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要是能在射春賽上一舉奪魁,就是大出風頭,名氣能傳遍整個黎合族。”旁邊幾占滿是豔羨地道:“前三年的魁首,一直都是烏疆大哥霸占著,所以他才會受到方圓十百裏幾乎姑娘的愛慕。”


    眼見周圍一個個都是和幾占類似的神情,劉恆隻覺好笑,故意逗他們,“既然烏疆大哥是魁首,你們自己都知道爭不過他,還那麽激動幹什麽?”


    一群大小夥子都露出害羞或不自然的神情,烏疆索性自己說了,坦然笑道:“今年我準備閉關,試試衝擊更高境界,否則哪裏會把機會留給他們?”


    劉恆一挑眉,麵露詫異,可瞥了眼烏疆平靜如常的神情,終是沒有再多說什麽。


    這幾天,因為相信了劉恆是有真本事的“先生”,烏疆態度變得更加真誠,每每問起自己的疑難和困惑,但凡劉恆能答得上來的,都沒有藏私,盡量為他詳盡解答。於是如今的烏疆,應該很明白從夫境到師境這一步將有多麽重要,不至於再草率對待才是。


    照劉恆給他的建議,不急著突破,沉下心去積累沉澱,待到積累充足時再去衝關,對未來好處多多。看那時烏疆的樣子,分明是把劉恆這個建議聽進去了,可是為何此時又說將要閉關衝擊更高境界了?


    純粹為了找一個借口,把射春賽魁首的位置讓給其他同伴去搶奪?


    這樣好像也說得通,但劉恆隱隱覺得,事情好像沒那麽簡單。隻是既然烏疆這麽說了,想來涉及什麽不好對人言說的私密,劉恆就不好多問了。


    弓射之道,劉恆涉獵不深,本打算就不去了,迴去琢磨《百錘功》的事情,然而耐不住眾人軟磨硬泡,又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們要去哪裏練習弓射?”


    “就去山上啊……”


    有些人還沒反應過來劉恆為何這麽問,茫然迴應,烏疆卻顯然更通曉人心,笑道:“大概就是在白蟻山、秀文山和兆瓦山那一片吧。”


    劉恆瞥他,索性直言,“弓射之道,我並不知道多少,但如果要去秀文山的話,我就跟你們一路,去祭拜一下老先生。”


    既然是要去,以劉恆現在的身體情況,還是跟著人去好點,於是成行。


    爬山對於此時的劉恆而言,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爬到半山腰看見一群大小夥都努力掩飾心急的模樣,索性讓他們先行,獨有烏疆硬是留了下來。


    “先生一定很好奇,我為何明知不到閉關的時候,還要揚言說自己要閉關吧?”


    待到獨剩二人,烏疆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話題。


    劉恆聽得出來他隻是想傾訴,所以沒有插嘴,靜靜等候他往下說。


    “周圍十個村子,每半年都需要一個村子挑選出一個青壯,送往角鬥場去。”烏疆聲音有些古怪,“而今,恰恰輪到我們村了。”


    角鬥場?


    劉恆挑眉,“儒家治下,還有這種東西?”


    “很奇怪嗎?”烏疆同樣很詫異,“全天下不都這樣嗎?若非儒家守護,仁義為民,全力抵抗朝廷醜惡權貴,怕是不僅僅一個村子挑選一個青壯那麽簡單的了。”


    劉恆定定凝望烏疆,“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這種說法的?”


    他還想著,是否自己失去意識這段時間,世道發生了巨大變故,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否則以他知道的靈原皇朝,國勢早已衰敗,號稱“皇權不出京”,反觀儒家,早已有了“與皇室共治天下”的大名。實則整個靈原明麵上遵從皇室旨意,暗地裏朝綱早被儒家把持,尤其出了京都,儒家的號令可比朝廷的旨意管用多了。


    如此世道之下,劉恆實在想象不到還有什麽朝廷醜惡權貴,能夠讓“憂國愛民”的儒家全力抵抗,還得違心做出退讓的?


    “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烏疆一句驚疑反問,讓劉恆徹底沉默下去。


    “這角鬥場,是個什麽地方?”


    走出好一大段路,劉恆才再度開口問道。


    烏疆搖搖頭道:“隻聽老輩們說起,那些醜惡權貴不問世事,好賭好鬥氣,就喜歡來角鬥場這種地方看人廝殺。具體是個什麽地方,我沒真正去過,卻不敢亂說,隻知道一點,但凡被挑去的人,沒有一個再迴來。”


    劉恆眯眼,“好一個醜惡權貴。”


    “是吧,你也覺得這些醜惡權貴該殺吧?”烏疆隻以為劉恆聽後對“醜惡權貴”也心生義憤,麵露無奈之色,“隻能等儒家推翻這醜惡朝廷,估計才能扭轉如今罪孽之事了。不過如今,還是隻能老老實實遵照規矩來,總不能叫儒家夾在中間難做。”


    劉恆一口氣沒上來,險些被嗆到。


    儒家潛移默化的“教化”之下,村民心思純良到了何等程度,他算是又一次領教到了。


    “照說無論如何,這種事情都該輪到我頭上才對,我心裏也早就做好了準備。”替劉恆順過氣來,烏疆就神色複雜地喃喃道:“誰想事到臨頭,村中長輩卻嚴禁我去,隻說這次射春賽上拔得頭籌者,就會頂替這個原本應該屬於我的名額,代我去送死。”


    難怪了。


    至此,劉恆終是豁然開朗,明白了為何臨到慶春節,烏疆卻要閉關,還宣稱不再參與此次射春賽,一切借口,全是為了躲避這場無妄之災。


    “別覺得難受,這是長輩對你的愛護之心。”劉恆反倒寬慰起烏疆來,“他們對你寄予了更大的期望,絕不止一次送命這麽簡單,而是要讓你在未來扛起更大的責任,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大家都明白。”烏疆痛苦道:“可是憑什麽?憑什麽我就能躲過一死,憑什麽非得有人頂替我去死?我多想……”


    “不要胡思亂想!”


    不等他把話說出來,劉恆就嚴肅打斷,“你若是做了蠢事,就是辜負了村裏這麽長時間的栽培,無數人對你的期待,更辜負了替死者對你的信任和付出,這才是逃避責任的做法,即便死了也要遭到所有人唾棄。你最該做的,就是順應大家的意思,老老實實去‘閉關’,未來扛起守護村子這個重任,才是對大家最好的迴報。”


    即便劉恆如此勸說,這殘酷現實依舊太過沉重,壓得烏疆透不過起來。


    “這事情,參加射春賽的人都清楚嗎?”劉恆又問道。


    烏疆無意識地道:“都知道,所以我才不明白,這些家夥明明很清楚結果是去送死,為什麽還要這麽高興?”


    “因為,這一死並非毫無意義。”劉恆平靜地道:“相比安詳老死於床上,細數一生時為碌碌無為而後悔,還不如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做最有意義的犧牲,不是很有價值嗎?”


    “可,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劉恆厲聲道:“你要記住,他的犧牲,是信任你一定能比他更好的守護村子,守護他珍愛的人和事物。你要承載的東西,比這一死更加沉重,所以,你有什麽資格去辜負別人的信任?”


    烏疆背過身去,雙肩猛顫,似是已經無聲留下熱淚。


    這是他必須承載的曆練,劉恆沒有去打擾,繼續登山。秀文山並不高,頂多兩三百丈,而老先生的墳墓也沒有設在山巔,隻在山腰之上,這無形中讓劉恆減少了很多工夫。


    待到墳前,劉恆恭恭敬敬清掃墓地,擺上貢品,又鄭重行了禮,這才起身,凝望向這墳墓。


    “儒生宏亦之墓。”


    這是一個孤墳,因為此處並非什麽風水寶地,也不知道這位好像通曉天下事情與道理的老先生生前是怎麽想的,並不遵從無數村民的好意埋去風水最好的白洛山,而是執拗地指定了這個位置,當做自己的安身之所。


    墓碑上簡潔非常,甚至沒有墓誌銘,隻有寥寥幾句生平往事,也大多隻是提及在村中的事跡,對於來村前的經曆,竟以“入儒家格物學求學”就一筆帶過。關於親屬,那更是一片空白,真真成了貨真價實的孤墳,看著令人心生不忍。


    在墓地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劉恆把目光一轉,看向墓前正對的風景。


    單從風水來說,山不險峻雄奇也稱不上什麽大吉地勢,非要說有水,獨有幾條山溪罷了。若是翻過山頭到對麵,那裏泗河之水就從山腳淌過,山勢呈迎風向日的上吉之象,不知比這裏好出多少去。


    兩個地方相距不過百多丈,根本不算遠,風水就有了天壤之別,連劉恆都能看出個大概來,料想以老先生的博學與多才,絕不會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非要說這地方有什麽優點,或許隻能說山景之下,就是小山村,從這裏可以把山村盡攬眼底。


    “即便逝去,也想看著山村,還想守護它嗎?”劉恆輕聲喃喃,眺望仿若隻有巴掌大的村子,心緒忽而雲起潮湧。


    “一邊是真心守護山村的儒家,一邊是編造謊言,把山村當做生畜慢慢食用的兇獸。”劉恆眸光閃動,“到底哪一個,才是儒家真正的樣子?”


    什麽醜惡權貴,敢在儒家的地盤為虎作倀?


    如果是世道大變,新皇室強勢還算情有可原,倘若自古以來都是如此,那麽照劉恆的經驗看來,所謂醜惡權貴,十有八九就是儒家自己!


    一麵奴役村子青壯全去工坊做苦力活,一麵還要把最有希望的村中天才挑選走,用性命去給儒門權貴取樂,儒家還真是打的萬事無憂的好算盤。既榨取了村子所有的時間和心血,還要想方設法消滅掉村子裏潛在的隱患,若非如此,儒家權貴如何能維持這局麵自古不變?


    “事事占盡便宜,哪有這等好事?”


    劉恆冷哼,一時之間,他甚至懷疑仙逝的老先生,都是儒家布局中十分重要的一枚棋子,才能把儒家營造成如此完美的好形象。


    然而冷靜下來,他也知道自己太過偏激,不該連老先生都懷疑上,否則明知劉恆很可能成為大變數的情況下,擁有私心的老先生何以還要救活他?


    “先生?”


    正在劉恆思忖時,烏疆不知何時已經趕到,同樣恭恭敬敬為老先生上了墳行了大禮,才輕喚劉恆。


    “去他們練習弓射的地方看看吧。”劉恆迴過神來,平靜迴應,率先而行。


    烏疆一怔,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不在身邊這段時間,“小先生”似乎生出了一些難以言喻的變化。他輕輕蹙眉琢磨著,不由狐疑地迴首瞥了眼老先生墓地,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終是不得其解,趕忙跟上了。


    一路上,烏疆總是沒話找話,劉恆則有一搭沒一搭的迴應,期間烏疆不時偷偷打量劉恆,隱隱把握住了“白先生”的一些變化。相比他之前認識的白先生,現下的白先生竟給他一種無形的威壓,神色再不像之前那麽溫和與滄桑,似有鋒銳之意在破繭而出,漸漸生出逼人之勢。


    這是怎麽了?


    說不清為什麽,烏疆心裏無法平靜,總覺得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樣的感覺。


    “對了,想問問那角鬥場,不缺吃的吧?”


    劉恆突兀問起,烏疆啊了一聲才醒悟過來,“畢竟是供權貴取樂,打得越是激烈越好,想必不會欠缺吃食才對,先生怎麽想起問這事了?”


    這問題是在問得沒頭沒腦,叫他摸不準劉恆的用意,劉恆聽後笑笑,“沒什麽,就是隨口問問,純屬好奇。”


    一群大小夥就在秀文山旁邊的白蟻山上練習弓射,還沒等兩人趕到地頭,已經聽到混雜在亂哄哄人聲中的弓弦繃響之聲,利箭破空之聲。


    “不管練武還是沒練武,都會在射春賽上表現一方,希望以此贏得愛慕之人的關注。”烏疆看著一大群人,朝劉恆笑著解釋道:“說是比賽,實則隻是遊戲而已,沒人會太當真。所以聽聞練武中人來白蟻山練習,沒練武的也跑來提前打探敵情來了,才會這麽熱鬧。”


    劉恆一看,白蟻山山頂烏泱泱長滿了人,不僅村子裏的大小夥子幾乎全聚過來了,還有不少姑娘前來“觀戰”,端的是真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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