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下,劉恆坐在石階,迴想起六年來無數次師授子讀的場景,剛才和先生激烈爭執的畫麵,一時心頭百般滋味。


    冬日的雨,比下雪還要冰冷刺骨,劉恆一個激靈,思緒驟然迴轉,“幹點什麽養家糊口?”


    “去衙門做文吏不錯,最合適的是當師爺,明的暗的進賬,撐得起一個小康之家。但這些搶手職位,不知多少人盯著,還得比拚關係和身家。我就更不用想了,有聖旨壓著,加上如今因禦使被殺的事還沒洗脫幹係,年齡又太小,誰敢收我進去?尤其身份敏感,敢去衙門,指不定就是羊入虎口,有去無迴了。”


    “去商行做記賬,去大戶當管家?”


    “也不錯,可惜不知道有沒有人敢收我。”劉恆喃喃,見細雨逐漸停下,起身走出屋簷,“先去坊市轉轉看,找機會吧。”


    學堂裏傳來朗朗讀書聲,劉恆卻背道而馳。


    ……


    “煎餅,又熱又香,新出爐的煎餅!”


    “李記薑麵,百年老店!”


    “測八字,算運勢,定兇吉!”


    早市已開,雖然因為禦使大案,人比往常少了,但也依舊熱鬧。賣早飯的,算卦的,賣菜的,賣肉的,兜售藥草的,各種吆喝此起彼伏,在冬日裏到處熱氣升騰,喧囂雜亂。


    “要記賬的麽?”


    “哪來的小兔崽子,滾一邊玩去!”


    “要賬房先生麽?


    “開玩笑,一個黃毛小子也敢來騙人,還沒斷奶吧?哈哈!”


    一家又一家鋪子門口,隻見有個小身影不斷進出,臉上的無奈與苦惱神色越來越重。


    “年紀小真吃虧!”劉恆隻覺憋悶,進去後被嘲笑幾句都算好的,嚴重的被人兇神惡煞推擠出來,“就沒一個慧眼識真,試試本事再說麽,我好歹也是神童士子,能找我做賬房,你們賺大了,還嫌棄我?都是睜眼瞎子!”


    最讓劉恆不能接受的,是上一家珠寶鋪子,還有一家賣古玩的和當鋪,全靠眼力吃飯的地方,居然也這麽膚淺,還把他一腳踢出來,什麽眼光?咒你們一輩子不開張!


    吃了一肚子氣,已到中午,劉恆拿出綠色窩頭惡狠狠地吃著,還是何伯的手藝香,雖然別家的窩頭都是黃色的,他的卻是詭異的綠色,但味道更好!


    幾條街的鋪麵基本都問完了,沒找到差事,劉恆煩躁之餘,茫然的四處閑逛。


    “青樓?”


    站在光麵堂皇的三層樓前,劉恆若有所思,突然眼神一亮,“在好幾本書裏見過,不少名士窮困潦倒時,都在這地方混,寫出很多流芳百世的詩詞文章,樽酒美人,好不瀟灑,想必也是讀書人能賺錢的地方,我之前怎麽沒想到,早該先來看看的!”


    劉恆踏步而入,隻見廳堂敞亮,處處華貴輝煌,閣樓上倚欄而立的美人,都是綢緞輕紗,鑲金帶銀……書上沒騙我,果然是好地方,一看就不差錢!


    瀏覽一圈,劉恆更是滿意。


    “喲!好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公子這麽早就來啦?”才進門,就有頭戴相公帽的男子躬身迎來,仿佛熟識一般招唿著,笑容諂媚。


    “不早啦。”


    提起來,劉恆就遺憾自己醒悟得太晚,“都過了午時才來……”


    “是不早啦!”階梯噠噠輕響,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柳腰輕搖,隱晦地瞪了相公帽男人一眼,才朝劉恆揮灑絲巾,甜笑嫵媚地接口道:“公子是第一次來吧,要吃點什麽?”


    胭脂香味撲麵襲來,十分好聞,劉恆有些熏熏然,但立刻努力清醒頭腦,四下打量,見到柱子、牆麵和梁匾,都有筆墨字跡,各有風采,頓時覺得找到了前輩們在這裏發家致富的途徑。


    “吃過了,做正事吧!”劉恆大袖一揮,自信地道。


    這麽直接?


    這麽**?


    婦人也驚了驚,但她久經場麵,什麽樣的奇葩都能應付,頓時笑道:“公子稍坐,姑娘們這就來!”


    說罷扭頭朝閣樓高喊,“姑娘們,快下來待客啦!”


    一扇扇雕工精致的門房接連推開,隻見十多位女子紛紛下樓,圍在了劉恆身邊。或笑顏如花,或冷豔或豐腴,或如病嬌子,各有各的風姿,陣陣香風,晃得劉恆都有些晃神。


    “公子,我們家的姑娘,個頂個的好!您挑哪一位?”


    這果然是對讀書人最友善的地方,做事還有美人伺候,劉恆對這待遇更加喜歡,隨手挑了一個,“就她吧。”


    “哎!”


    “公子真是好眼光!”婦人笑眯眯地誇讚,其餘女子被她揮手打發時的幽怨目光,劉恆都不忍對視,“這位是柳紅,我們家的頭牌,性格溫婉,最會伺候您這樣年紀的公子!”


    留下的女子身材窈窕,麵如桃花,眼波如水正要近身,劉恆頓時不悅道:“筆墨紙硯呢?”


    前麵這麽急,現在又有閑心寫寫畫畫了?


    婦人一陣腹懣,但做生意就得伺候好主顧,推了推戴相公帽的男人,瞪眼道:“發什麽呆呢,還不趕快幫公子拿筆墨紙硯來?”


    很快,上好的筆墨紙硯呈上桌,劉恆深吸一口,心道第一筆生意,一定要開門紅!


    提筆靜心,劉恆俯身揮墨,行文如行雲流水,字字風骨,一篇劉恆最拿手的詩詞片刻寫就。


    “好!白陽林杏,柳溪臥石,一覺見深秋……好一篇《臥石貼》!”


    “公子好功力,這年紀有如此本事的,奴家真是開眼了呢……”


    “剛中帶柔,渾圓流暢,好字,公子大才!得掛在堂廳!”三人讚賞連連,婦人更是立刻指揮相公帽男人去掛字。


    劉恆自己也覺得發揮極好,見他們都喜歡,心裏也高興了,這是開門紅了,該要個什麽價呢?


    “柳紅,扶公子去房吧。”


    女子軟軟貼過來,就要扶劉恆離開,劉恆急了,錢還沒給呢,也不主動提一提,是要賴我的賬麽?不行,厚著臉皮也得要,“幾位,《臥石貼》的錢……”


    “什麽錢?”三人都愣了。


    沒片刻,兩個大漢架著劉恆出門,將劉恆猛扔在地,婦人早已變了臉,譏諷道:“毛都還沒長齊,就敢學人家來行騙,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一個子兒不帶來逛窯子,居然還想騙錢,膽兒還挺肥!要不是看你年紀小,先剁了你兩隻手再說!”


    “真是蠻不講理,拿了我的字不給錢,還把我扔出來,太過分了!”劉恆跳起來,也是驚怒相加。


    啪!


    被揉成一團的《臥石貼》砸在劉恆的臉上,相公帽男人鄙夷道:“什麽破字,還不如我寫的呢!”


    “你,你們!”劉恆氣得胸口起伏,何其羞辱,要上前爭執但見到兩個抱胸的惡漢,隻能氣衝衝地離開,“嫌我的字是破字?也是眼瞎!等著,日後我再來找你們算賬!”


    等走遠了,一麵拍打塵土一麵冷靜下來,劉恆又有些傷心,“書上都是騙人的麽?那些前輩能在這裏賺錢養活自己,我怎麽就不行?難道是我的方式不對?”


    又一處希望落空,但這次劉恆好歹長了見識,明白了到青樓賺錢也是個技術活,沒有弄清楚其中的玄妙前,也不用指望這裏了。


    他想起先生怒罵時那句“我倒要看看你怎麽養活自己”,算是有了切身體會,之前以為會很輕鬆,但大半天下來他隻剩下一個深沉的感歎。


    想賺錢,真難!


    連他這個神童士子都屢屢碰壁,其他人恐怕更難。


    “看來也隻剩下策,替人寫信寫春聯了……”這行當認字就行,但隻能掙辛苦錢,顯不出劉恆的本事,奈何如今沒有別的選擇了,總要先糊口再說。


    就著書簍搭起攤子寫好字,“看信寫信”,簡單直白,算是在街上落腳了。可惜半響沒開張,八成也都是覺得他年紀小,就信不過他的本事,誰都用懷疑的眼光看他。


    “連這份錢都掙不到?”劉恆無奈至極。


    倒是邊上武戲班子,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叫好聲驚唿聲此起彼伏,人人看的興高采烈,連劉恆都不自禁看得聚精會神。


    “好!”


    “這是真功夫啊!”


    “厲害!


    隻見橫竿上吊著一排銅錢,外圓內方,孔洞極小,相隔十米外是個綠襟少女嬌喝,甩手一個小黑點飛出,竟筆直穿過所有銅錢眼,留下一條紅線,啪一聲輕響撞牆落下。人們定睛一看,居然隻是個小紙團,頓時哄堂叫好。


    紙團本就難用力,換個壯漢拋出,估計看上去都軟綿無力,然而偏偏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紙團飛出迅疾如電,且如此精準,堪稱神技!


    有精健小夥,單手提起兩人都抬不起的重石,如麵團般拋起接住,在肩背滾動,簡直將舉重若輕這詞演繹到了極致。


    劉恆忽然心頭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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