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卡聰加能夠理解親人們的怨恨,如果能活,有幾個人願意死呢?說到底,如果他再年輕幾十歲,或許他也不會留在這裏等死。


    事到如今,馬克·卡聰加足以用眾叛親離來形容,仍舊跟在馬克·卡聰加身邊忠心不二的,就隻有幾位地位輕微的仆人。


    說來諷刺,即便馬克·卡聰加被國民們當作救世主的那段時日,他也沒有想過要給自己身邊的仆人們謀取福利,偏偏是從他身上獲得最少的這些人,反而卻在他身旁留到了最後。


    “總統閣下?”年邁滄桑的老仆再次出聲,馬克·卡聰加迴過神來,仔細看著仆人那張遍布皺紋的臉和舉著托盤微微顫抖的手,臉像劣質抹布一樣粗糙,手像劈過的木柴一樣幹瘦,單純以外貌來判斷,誰都會以為他至少比馬克·卡聰加要年長十歲,然而事實卻是恰好相反。


    “留下咖啡吧。”馬克·卡聰加抬手端了咖啡,親自往裏加糖,並補上一句讓仆人難以置信的話,“謝謝你,曼戈切。”


    曼戈切整個人陡然僵住,手腕一抖險些把手裏的托盤摔到地上,從他記事起就開始侍奉馬可先生,也就是如今的總統閣下,至今過去了半個世紀,從來沒有聽到總統閣下對自己說一聲謝謝。


    這並不能說明馬克先生是個狂妄無禮的人,曼戈切是他的仆人,曼戈切的父母是他父母的仆人,族譜一直往上追溯,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就連曼戈切自己都認為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為馬克先生服務,而自己子孫輩也應該繼續為馬克先生的子子孫孫繼續服務,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因此,這一聲謝謝對曼戈切而言,實在太過奢侈,太過沉重,讓他不敢承受。


    “總統閣下……”曼戈切哆嗦著嘴唇。


    “很快就不是總統了。”馬克·卡聰加歎了口氣,說道,“曼戈切,要說我這一生對不起誰,就隻有我的亡妻、我的孫女和你了,聽我的話,帶上這裏最值錢的東西,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吧,你至少還有二十年壽命,應該去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不必留在這裏與我一起陪葬。”


    “外麵的世界?不,不不。”曼戈切渾身發抖,他在馬克先生身邊待了幾十年,身上雖沒有奴仆的烙印,但心裏卻早就被鎖上了鏈子,怎麽能走去外麵的世界?


    馬克·卡聰加看著曼戈切害怕的模樣,心中感慨萬千,這個永遠躲在自己影子裏的老仆,連留在這裏等死都不怕,卻害怕離開困了他幾十年的無形牢籠,不敢獨自走到外麵的世界。


    人的奴性,竟然如此可怕。


    想到自己的子孫,還有那些隨同聖族一起離開馬拉維的同胞們,馬克·卡聰加愁容慘淡,若幹年後,他們是否也會變成曼戈切這副模樣,自己給自己拴上無形的枷鎖,自認是聖族的奴仆,永遠無怨無悔地為聖族服務,然後在無知和畏懼中度過了無意義的一生?


    “那麽,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馬克·卡聰加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他本想命令曼戈切離開,可曼戈切一輩子都在聽自己的命令,最後就讓他做一迴他自己的主人吧,“去把那位記者請進來。”


    曼戈切應了一聲,躬身退出書房。


    沒過一會兒,書房房門被敲響,馬克·卡聰加說了聲請進後,一個戴黑框眼鏡,穿著皮夾克配襯衫,馬丁靴配牛仔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從他這怪誕的搭配和他淩亂的發型可以看出,這是個不修邊幅的家夥。


    馬克·卡聰加微微皺眉,即使自己落魄失勢命不久矣,這位記者在采訪自己時也應該注意形象,做到最基本的尊重。如果不是這位名為“唐飛”的戰地記者獲得過普利策獎提名,馬克·卡聰加絕對不會答應這次專訪。


    緊接著,又有一個捧著手提式攝像機的白人走進房內,讓馬克·卡聰加的眉頭更加緊皺,從使用的器械來看,這兩人根本不像是專業記者,他們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職業素養。


    “總統閣下,很高興能夠見到您。”唐飛牙齒上還沾著一塊口香糖,吐字不清,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失禮儀,進門之後熱情洋溢地走上前向馬克·卡聰加伸出手。


    “在你坐下之前,我有必要提醒你們,馬拉維不是美聯邦,這裏的政治鬥爭要比美聯邦簡單粗暴的多,而且更加血腥黑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派來刺殺我的隊伍已經在路上了,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支,要知道他們可不會大發慈悲放過目擊證人,所以,如果你們還不想死,最好抓緊時間盡快離開這裏。”馬克·卡聰加沒有跟唐飛握手,他說出這番話也不完全是為兩個年輕人的性命著想,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到這兩個記者的懶散模樣後他就失去了交談的興趣。


    “噢,準確來說,是三支隊伍,其中兩支是本土警衛隊中挑選出來的死士,勇敢是夠勇敢的,都能打著赤腳從火堆和碎玻璃渣裏跑過去,不過比起槍械,他們使用砍刀魚叉倒是更加嫻熟,這種打起仗隻會扣下扳機一梭子樓到底的蠢貨不足為懼。但是另外一支隊伍就很有意思了,是前執政黨某位官員高價聘請的國際雇傭兵,非常專業的那種喔,利比亞內戰時政府軍就聘請過他們,聽說戰績不菲。嘖,為了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家,這些人還真是不留餘力啊,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就這麽一位職位算不上高的官員,竟然能請得起大名鼎鼎的‘血骷髏’。”唐飛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侃侃而談,唾沫橫飛。


    馬克·卡聰加驚疑不定地望著唐飛,他認為這隻是信口開河,可唐飛那篤定的神態卻讓他動搖。


    “唔,看樣子他們還要五分鍾時間才能到這兒,我們先聊。”唐飛嘻嘻一笑,朝旁邊打了個手勢,白人記者馬上掏出一個折疊架,開始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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