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不斷變幻的軀體附近現出幾樣詭異的東西。在它的頭頂上,是一個絕對的正圓形。那東西泛著淡紫色的冷光,仿佛並未處在這個世界的空間裏。這圓形的上方是一條筆直的紅色光線,直刺向天空。遠遠望去似乎是牽扯著李淳風這具身軀的提線。


    在他身子的右側是一塊懸浮在半空中的青石。石上裹了一層水汽,嫋嫋升騰。左側則是一團毫無規律的、雜亂糾纏一團的金絲。是死物,但也懸浮於半空中。


    在他的身後,則是一片正方形的光幕。白色,極度純淨。然而這光幕不向周圍散發一絲光線,仿佛也是獨立於這個世界的。


    李雲心盯著他、盯著這些東西看了一會兒:“這個鬼樣子,就是你原本的模樣?”


    “是我的原本的名字。”風嘯一般的聲音說,“以這個世界的規律、事物表達出來,就是如今這樣子。”


    詭異的人形又抬起“手”,向李雲心身後的遠處一指:“那個,也是我名字的一部分。”


    李雲心沒有迴頭,但能以神識探查到那裏有什麽東西。


    一顆小小的樹苗。就在先前梧桐巨木與巨人消失處的空曠大地上,出現一株小小的樹苗。有三個枝杈,每一條枝杈上有一片樹葉。


    但不是尋常的樹——它的身上有先前那梧桐巨木的氣息。


    “你我的世界、這裏的世界,規律或許不同,但仍遵循某些更基本的規律。我想,該是整個大宇宙的底層規律。”李淳風用扭曲而空洞的眼睛盯著那株小樹,說,“比如所謂的生命。形式各有不同,但本質是類似的。從有序到無序,從低能到高能。”


    “而這棵樹,就是通道。李雲心,你能成就太上,是因為你的體內有連通兩個世界的通道。而這棵樹,則是連通這個世界與我來時那個世界的通道。這種東西,是不可能被消滅的。通道一旦打開,融合就無法逆轉。所以這個世界從前的星體意識、從前的蓋亞、如今的幽冥地母,也是不可能被消滅的。”


    平地上起了一陣微風。李雲心不知道是不是李淳風歎了口氣。


    “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無謂的掙紮。整個世界的宿命、所有智慧生物的宿命,都是毀滅。隻不過人人都想在毀滅之前逃向別處,苟延殘喘。但也因此——”


    李淳風頓了頓。似是要對方聽得更清楚、想得更透徹:“會將毀滅散布到別處。”


    “從前,我、那邊的人,對你說你要拯救這個世界將付出巨大代價。你以為那代價是什麽呢?是你自己的得失麽?”


    “是你將會失去力量、失去境界、失去記憶麽?”李淳風扭曲的臉上露出笑容,“都不是的。”


    “為什麽要費這麽多力氣叫你愛上這世界?為什麽要叫你覺得在這世上有你珍惜的人?因為這些都是我向那邊的人提出的建議。”


    “因為你真正要付出的代價是,加速你從前那個世界的滅亡。你將獻祭你來時的世界,讓這裏的人能夠苟延殘喘。”


    李雲心微微一怔。


    “……獻祭?”他皺眉,“什麽意思?”


    “你的世界與這裏的通道已經形成。混沌規律的侵蝕也在你的那個世界開始發生。從前你那個世界當中許多虛構的神話、神靈,或許會慢慢地、真地存在。就如這個世界從前那樣子。”


    “但這個過程是極漫長的,漫長到對於個體生命甚至一個文明的存續時間而言,都是可以用不著去考慮的。”


    “可你一旦迴去了,將會對這個過程產生巨大影響。一些混沌的印記將因你而被帶去你從前的世界,讓侵蝕變得更快、更猛烈。”


    “你從前那個世界的曆史可能被改寫——你已經知道,侵蝕是在時間和空間層麵上同時發生的——因此你所熟知的、從前生活在你那個世界的人和事,可能也都不在了。”


    “你想一想看。你第一次迴去,發現世界還是記憶裏的樣子。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許幾十年、數百年,那世界的曆史就慢慢變化了。你本身的記憶、你所處的當下現實,也隨之被改寫。但你意識不到這種變化。因為你就是那個世界的一份子。你可能會後悔,但更可能連為什麽而後悔這件事本身也意識不到了。”


    “這些東西,就是你拯救這裏的代價。你從前的世界可能原本要數十億年才會毀滅、歸於混沌。但因為你,這個過程或許要縮短到幾億年、甚至千萬年。”


    李雲心沉默不語。隔了一會兒才說:“所以你們知道我在我從前那個世界當中沒什麽可留戀的,就叫我在這個世界裏有了。然後,我才會為了這裏的人和事,犧牲那邊那個世界。”


    “是的。”


    李雲心抬頭看了看天邊的斜陽,合上眼睛。他在天地之間站立一會兒,抿了抿嘴唇:“劉公讚是你安排的人?”


    李淳風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像冬夜時穿過罅隙的北風,冰冷又凜冽:“哈哈哈……到如今你懷疑他了麽?”


    “我也很想是,可惜不是。不過他對你的情感倒也叫這個無趣的世界變得有趣了些——至少叫我知道,這世上還的確是有一些浪漫主義的情懷的。”


    “要說我安排的人,是白雲心。她自己倒不知情。可惜現在看起來似乎沒那麽成功。不過這些都不要緊——你們這種生物隻要活著,就一定會像藤蔓之類的東西一樣,攀著什麽。譬如情感、譬如權勢、譬如財富。將你丟在這個世界上,你自己就會找到想要留戀的東西——這就是你們的軟弱性。”


    李雲心睜開眼睛,沒有在意他的這些嘲諷。


    隔一息的功夫他問:“那麽事到如今,你提供給他們的、拯救這世界的法子是什麽?”


    “畫道。”李淳風毫無保留地說,“以太上境界的畫道修行者,將這世上的山川地氣、萬物之靈繪入畫卷裏。而那畫卷如今在你手上,山川地氣已經集全了。隻要再將世間萬物之靈繪上去,就成了一個小世界。”


    “而後引發這個世界的徹底毀滅——這裏與外麵的混沌世界融合到一處去。在這毀滅的瞬間會產生難以想象的能量,足夠反向穿越、叫你帶著這個畫卷上的世界迴到你那邊去了。”


    李雲心想了想:“那麽過去的,也不是這裏真正的人。隻是投影罷了。真正的人,都已經死了。”


    李淳風詭異地笑起來:“有區別麽?你在渭城的時候也已經死過一次。在那之後的你,都隻是你從前的複製品、投影而已。但如今的你覺得你不是自己麽?說到底靈魂這東西隻是大宇宙層麵的震蕩波——複製了這種震蕩波,就無所真實還是虛假。它們是一樣的東西。”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你說的也有道理。好像的確是這樣子。”


    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有些落寞,有些心灰意冷。這叫他說話時幾乎沒了什麽情緒,仿佛行屍走肉——隻為滿足自己最後一點好奇心、解開最後幾個疑團,便難再有什麽留戀。


    “可山川地氣已經很難畫了。人體內的靈氣更難畫。”他低低地說,“這一點怎麽做到。”


    “有那位聖賢在,就並不難。”李淳風語氣微嘲,“他快要死了。知道麽。但其實算是自己求死——那叫李真的人發散了自己意識,與幽冥地母半融合了。因此才能製得住它。說到底,是意誌的較量。所以我才說,情感這些東西隻會叫人變得軟弱,責任才會叫人變得堅強。”


    “若他是個被情感主宰的人,也許早就撐不住了。但因為責任,他支撐到現在。”


    “這渾天球上的有所生靈,歸根結底都源於幽冥地母。它是一。一生二,那是古神。而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間一切個體之中的靈力差異,都可以在幽冥地母那裏追本溯源。有了這個——那邊的人稱它為數據庫——事情就好辦許多。實際上這個準備他們已經進行了許多年。不然你以為他們在那邊忙什麽?”


    “靈魂轉世、去到幽冥經曆一遭再被放出來,最主要的作用也是為了采集盡可能多的樣本,匯總大數據而已。所以這件事,你也盡可放心了。”


    李雲心低歎一口氣:“那麽他的確算是聖賢了。而這個世界……變化來得這麽快,也是因為你來了這兒吧。就像我原本如果迴到了我從前的世界,將會發生的事情一樣。”


    他說了這句話,抬眼看不成人形的李淳風:“最後一件事——你曾說你從前的世界毀掉了。你來了這裏是為了預警、拯救。但現在我猜,你說的不是實情。”


    他轉了身看遠處那株小樹:“你想要用我的神魂迴到我的那個世界去——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們合二為一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李淳風的顏色忽然變了。他那古怪的形體、形體之後的圓形、線、大石、金絲、光幕,統統變成深沉的黑色。


    下一刻,空間顛倒,光芒盡斂。整個世界被黑暗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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