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這個時代,常言總說女人家在外得給足男人的麵子才算明事理——紅娘子與李雲心如今雖沒什麽特別親密的關係,倒也算在大洋群妖的麵前給足了他麵子。


    他的冷言冷語話音一落,女妖便在天空之上亦冷笑一聲:“你算了賬,我的賬可還沒算。但如今瞧他們這喪家犬的模樣也叫人厭惡——你們迴去也告訴你們的主子。凡說了自己分吃過洞庭君血肉的,說吃了哪兒,就將哪兒切下來、送到此處。”


    “要麽……數日之後,我一一去找了討要。那時候就別怪我要的是命!”


    這話說完了,天空當中的金光才忽然消散,日光重新灑落下來。被凍結的海麵也忽然響起濤聲,其上堆積的屍首統統落下去,染紅了好大的一片。


    群妖麵麵相覷,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這渭水君與紅娘子的手段著實令人心驚,已遠超常理了。他們當初隻覺得是陸上來的強悍妖魔過境,然而強悍也總有個限度。那些陸客習慣了單打獨鬥、也習慣了聚攏烏合之眾,必然沒見識過海上精銳軍陣的厲害。


    即便是個玄境的妖魔,對上千人萬人的陣法也得乖乖束手就擒——既然多方襲擾,自然得趕緊給拿下了。


    哪知道原來是這麽兩個煞星——不是他們不夠強,而是這兩個太強了!那遠超玄境的先不說,就是那個希夷玄妙境界的渭水君……哪兒來的那麽多寶貝、手段?!


    他們這一照麵,不但想要護著的人沒護住,更有一支全軍覆沒——此前想的是不能失了銳氣,如今要想的卻成了是戰是逃。


    可到底還是得逃——或者說得好聽點兒,“暫避鋒芒、從長計議”。得迴去好好查一查這兩個陸客的來曆、手段。再想是以奇計取勝還是以大軍強攻。這些事兒,如今領軍的妖魔們可做不了,非得自家的主上拿主意不可。


    到底用這麽一番念頭說服了自己。便又叫罵一番為自己找迴些臉麵——然而也罵得小心翼翼、很怕再將那兩個魔頭惹惱——才鳴金退去了。


    這些妖魔退走,紅娘子便自高空中落迴到李雲心的身旁。


    他站在“不動方尊”上。這不動方尊體積也算大,承載著兩個人、足有一間靜室大小。


    李雲心似乎並不急於離開這地方。反倒一揮手,從袖中取出一張桌來。又在桌上鋪開一張紙、從某處摸出一支筆。抬手往海麵上一招,就有一根水柱升起來。


    死了千多個妖魔,海水都被染紅。如今他用毛筆在水中一蘸,仿佛蘸飽了淡淡的朱砂。


    李雲心將筆懸在了紙上。


    紅娘子站定,瞧了瞧那紙,又瞧了瞧他的筆,略有些奇怪:“這是做什麽?”


    李雲心哼著笑了一聲:“你看,蘇玉宋和卓幕遮把情話兒拿紙筆記下來——你我看到了,就覺得有趣,對吧。兩個神通廣大的人,寫情書卻用凡人的紙筆……啊,多浪漫。如今嘛……”


    “咱們在海上大戰一場,乃是初逞威風、揚名四海。這種事難道不值得大書特書?哈,我也學他們,這麽寫、留著。往後有人瞧見這個,也覺得我是個趣人,你說對不對?”


    “我想想看……第一句,就該寫——”他略一沉吟,落了筆。邊寫邊道,“秋風送爽,彩旗飄飄,今天我們迎來了一年一度的……”


    他說前麵那些話的時候,紅娘子倒是微笑起來。她此前在雲山被李雲心傷了心,說兩人自此“恩斷義絕”。可後來追著蘇生走了,據說一直追到吐火羅。其間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情、想明白了什麽道理。如今在海上再見到他,雖說也作小女兒態吃些飛醋,卻總沒有從前糾纏不清的模樣了。


    或許是因著與龍魂融合……身為鬼修的執念也弱了許多吧。


    到這時候再微笑,反倒更像是什麽舊友、知己。或許也曉得這種狀態的關係、更叫李雲心這樣的人感到自在。


    她如此微笑著聽李雲心說話,並且在他落筆的時候也將目光投到紙上去。


    然後就微微變了臉色。


    李雲心口中說的,與筆下寫的,全然不同。


    如今紙上寫的是:


    “我說話隨時可能被某人聽見。”


    “你如果要幫我,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寫到了這裏,李雲心笑著看紅娘子:“這樣開頭,好不好?”


    他聲音明澈,笑容燦爛。倒仿佛真在作記抒懷。


    紅娘子眨了眨眼:“雖然比不上人間的大豪,可是聽著也不壞。下麵的呢?”


    李雲心大笑:“哈哈!這麽幾句都是我說著逗樂兒的,原以為你聽了會覺得不好呢。既然覺得好麽……我想想——依著這個調調,接下來的應該是——”


    “海上的妖魔戰士們精神飽滿,鬥誌昂揚,下定決心要為君上爭光……”


    可落在了紙上,卻寫:


    “我手裏有木南居主人想要的人。”


    “幾天前我用這個人威脅木南居主人親自來見我,給我一個說法。”


    “但現在我的計劃有變,萬——”他筆下頓了頓,在這個“萬”字上點了一點,“——不能叫她來見我、不能叫她來海上。”


    紅娘子的目光在兩個“她”字上略停留了一會兒。


    抬眼看李雲心:“噯,君上——該是各自的君上嘛。妖魔們可有好幾個君上呢,誰曉得會不會又冒出幾個呢?說到這兒我倒是想,那些個海裏的女妖之流,也許想這次立了功,好得到個什麽君上的青眼,被收做個什麽……”


    李雲心無奈地一攤手:“哪裏會有那麽多的念頭。這些個妖魔,隻想著保命都吃力。況且也不是……是個女妖就想著那些事——”


    說到這裏忙閉了嘴。眨著眼、虛虛作拱手的模樣拜了拜她以示失言:“好吧,就添上個‘各自’——除了這個,餘下的怎麽樣?”


    紅娘子微微噘嘴,咬了咬紅唇,不情不願地說:“還不壞。”


    李雲心鬆一口氣:“哈哈,不壞就好,不壞就好。那麽接下來就是——”


    他一邊說,一邊又寫:


    “事關我命。”他認真地看著紅娘子,“承卿之情。”


    紅娘子盯住那個“卿”字瞧了好一會兒,臉忽然紅了。


    她看看李雲心。李雲心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縱使他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不短的時間,可在從前那個世界生活的時間更久,思維模式終究還有些從前的印記。在那個世界,提起“卿”這個字兒……第一印象倒是“愛卿請起”、“愛卿平身”。然後是有“卿”這個字的名字。什麽“長卿”、“少卿”之類的。


    他寫這個字兒,是作“友人”講,也可作敬稱講。如此稱唿,關係總顯得親近些。


    然後才想起來在這個世界的世俗間,還有另一個被廣泛使用的含義的——夫妻互稱。所謂“卿卿我我”,就是這麽來的。


    ——可誰叫從前李淳風與上官月從不用這個詞兒呢?李淳風叫上官月“阿月”,上官月叫李淳風“小冠”……可比“卿”字更肉麻呢。


    他正要說話,紅娘子卻忽然飛身而起:“說來說去都在說你自己,原來沒我半點的份兒……哼,你自己慢慢寫去吧!我還要再瞧瞧哪個不知死活的敢自稱吃過我君父的肉呢!”


    她說了這話再不理會李雲心,直往西邊去了。


    李雲心便抬了抬手,到底不曉得說什麽。


    索性也不說了。隻再看看桌上那張紙,揚手就要丟進海中去。


    但就在此時,不動方尊底下的海水一陣翻湧——一個人形自血水中分波而出。


    李雲心一把將那紙重新撈迴、握在手裏。掌心運起真火,瞬間燒成了灰。


    自水中而起的不是別人,正是東海君。似是因著此前的分身被李雲心給封住了,這一次來的是真身。那紅娘子前腳走了,他就後腳現身,或許已經在底下藏了不短的時間了。


    李雲心看著他慢慢地升起、停在半空中。揚起眉:“東海君是打一開始就來了、瞧著你的海族被我屠戮,還是得了信兒即刻趕到了?”


    但東海君隻盯著他,上下打量他,臉色並不很好看。


    頭一次在艨艟號上見李雲心的時候,他仔細打量過。但那一次李雲心展現出的實力出乎他的預料,於是兩人第二次在水獄中見的時候,他又將李雲心細細打量、似是重新做出評估。


    然而到了如今……李雲心的力量又超出了他那一次的評估。他不得不重新觀瞧眼前這個家夥了。


    實際上是前者——早到了。


    萬餘水族軍士來了他的東海,這樣的大事他豈能不知。便親自來看。正瞧見十方將軍引了大軍來圍李雲心與紅娘子,就決定作個壁上觀。他或許不知道事情最終會發展到哪一步,但至少知道叫這狂妄的渭水龍王吃癟總不是一件壞事。


    哪知道瞧見的是血腥的殺戮。不是海族對兩個陸客,而是這位陸上龍王對海族。


    這個李雲心……倒真是可怕!


    他的確是要完完全全地收起任何的輕視之心了。


    東海君微皺眉頭看了看不動方尊中被封住的十方將軍,又看李雲心:“渭水君之前在獄裏說的話,還作數的麽?”


    李雲心冷冷一笑:“你是考慮好了?先叫這麽個雙商低的家夥來‘請’我們。又躲在水裏瞧那些不知死活的玩意兒和我們叫囂。到如今發現算盤全落空了,才跑出來問我作不作數——東海君,你這是想把好事占全啊。”


    “不瞞你說——前幾天我已經見了真龍。把你我在水獄裏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了。你是個什麽心思,如今神君一清二楚。你猜猜看——眼下我前幾天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東海君瞪圓了眼睛。可並沒有大驚失色。他並不是頭腦蠢鈍的人,曉得李雲心所說的話雖然嚇人……可既然對自己說了,就必有轉圜的餘地。


    見他這模樣,李雲心冷笑著轉過身。自袖中又取出一張法紙鋪在桌上,再寫起什麽來。


    “本來是好好的興致。”他邊寫邊說,“結果看見你,全沒了。”


    又看他一眼:“你不是很喜歡猶猶豫豫、搖擺不定的麽?現在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一條是繼續做你的乖兒子,好龍王,瞧瞧神君信我還是信你、會不會叫你死得更快。”


    “第二條,還是我在水獄裏對你說的。但這一迴你一旦答應了,就下不了船了。我可以對神君說,已將你唬住、說要借助你的手除掉餘下七個龍王,再解決你。”


    “然後真到了那時候——如果我的推斷是真的鵬王真的現世了,我就把這消息透給她。如果我猜錯了他還未脫困,我也有法子把他弄出來——就可以將你保住,反將她一軍。”


    “如今兩條路都在這兒。你走哪一條,我都無所謂。路怎麽走,你自己挑。”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冷著臉——像是訓兒子一般訓斥這位東海龍王。


    可說了最後那兩句話之後頓了頓,忽然笑一聲,仿佛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於是又自言自語地重複一遍:“路怎麽走,你自己挑。”


    ——好像對這兩句頗為得意呢。


    他這反應落在東海君的眼中,便又是“此人心機極深、陰晴不定、完全捉摸不到”的證據之一了。


    這些話說完,李雲心一抬手,將桌上那張法紙揚了起來、向東海君飛去:“不過不管你選哪條,都把這個交給那位明月夫人。”


    他擱下筆轉身看東海君:“之前我對那些海族說的話,可能有些是嚇嚇他們。但有一條不是——”


    “你碰了不該碰的人。你敢對她有半分不敬,我腳下這座墓的旁邊就會再多上第二座。”


    東海君伸手接過那張法紙。眼神一掃,看到上麵隻寫了三個字——“知不知?”


    他一怔,不曉得這三個字是什麽含義。但又聽到李雲心接下來的話,他便也皺起眉、沉聲道:“我豈會對她不敬?我愛慕她,我們——”


    李雲心轉了身:“滾吧。想好之前再叫我看見你、再叫我聽見這種屁話,剝皮抽筋的就也有你一份兒。”


    東海龍王麵孔忽然變成了半透明色,透著無比詭異的青。駭人的氣勢從他的身上發散出來,哪怕隔著十浬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但李雲心不理會他、背對他,看起來沒有絲毫防備。


    海上的龍王便如此怒視他足足十幾息的功夫,才將氣息猛然收斂,轟的一聲潛迴海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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