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這畫到了明天就會不見,反正他明天還會畫新的畫作。


    所以,畫的怎麽樣根本無所謂。


    隻要他還記得她就好。


    記憶,真的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


    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賀蘭離去的時候為什麽那麽眷戀的望著他,又為什麽那麽悲哀的說“反正你也會把我忘記”。就算再抗衡,但他的記憶卻是在一點點的變淡,不受控製的變淡。


    宮中的人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一個叫“賀蘭飄”的皇後了。他們隻知道皇後去世後皇上很是傷心,絕了娶後之念,私下猜測著先皇後的溫柔賢惠,絕代風華,卻不再記得自己曾經伺候過這樣的女子,不記得先皇後曾經對他們微笑,在下雪天的時候快樂的帶領著他們打雪仗。


    他們早就不記得了。


    蕭墨的記憶也正慢慢的變淡。


    每次入睡前,他都會把賀蘭飄再次迴憶一遍,因為他擔心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會忘卻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他有時候會忘卻賀蘭飄的喜好,有時候會忘卻賀蘭飄對他生氣的原因……


    也許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把她忘記。


    賀蘭口中的那個家夥真是有著令人憎惡的力量啊。


    這就是人們所敬仰的“神”的能力嗎?


    每當他的記憶出現瞬間的空白,身體被一種說不出的酥軟與麻痹包圍的時候,蕭墨就會眼睛也不眨的用匕首刺穿自己的手掌。


    鮮紅的血順著掌心滴滴落在地上,疼痛感與酥軟感互相抵消,他的意識也會再次清明。在痛楚從掌心蔓延到心田的那段時間裏,他會想起一個愛哭,怕痛的女孩,唇角也揚起淡淡的微笑。


    不能忘記你啊,賀蘭飄。


    絕對,不能忘記。


    記載她的書籍上的字跡會在第二天莫名消失,畫她容貌的畫作會在第二天成為空白,甚至對旁人講述的她的故事會在第二天被遺忘……


    這就是“忘卻”的力量吧。


    就好像她口中的那個沒有一個人對她有記憶的“蓮妃”,就好像她的屍體會在懷中消散,不留一點痕跡一樣……


    蕭墨忘不了賀蘭飄死去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煙火燦爛的夜晚。


    屋外的人在喧囂,在歡鬧,房中的孩子在啼哭,他的手指冰冷的觸碰著賀蘭飄光滑的臉頰,眼睛有些酸澀的感覺。一種不知名的液體落在賀蘭飄的麵頰上,這種液體似乎叫作眼淚。


    嗯,我哭了。因為難過,所以哭了。


    被你看到的話一定會嘲笑我的軟弱吧,賀蘭飄。幸好,你看不到了……


    黑夜中,蕭墨緊緊摟著賀蘭飄,沉默的如同死亡一般。也許是錯覺,他覺得自己懷中的女孩越來越輕,越來越淡,她的容顏也越發的模糊不清。她的四周好像被一層微弱的白光所包圍,她的容顏也在白光的照應下顯得格外柔和,格外美麗。


    賀蘭飄……難道會再次失去你嗎?


    一種莫名的恐懼在蕭墨心田蔓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微弱的白光越來越耀眼,刺的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他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紋絲不動的盯著賀蘭飄,用力抱緊她,但賀蘭飄的身體還是如同沙粒一般從緊握的指縫中溜走,他最後抱住的隻是毫無生氣的空氣罷了。


    她就這樣消失了,什麽也沒有留下。


    什麽也沒有。


    她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有留下令人懷念的軀體,就如同她從未出現過一般,嗬……


    她早就說過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早就說過所有的人都會把她忘卻,原來她並沒有說謊。


    嗬……這麽愛說謊的小丫頭在這件事上沒有說謊,她果然就如同她所說的那樣離去,還帶走了所有的人的記憶呢。


    不過,這樣也好。


    因為他早就習慣了獨自擁有賀蘭飄,不被他人分享的那種孤寂又愉悅的感覺。


    若是沒有愛過,他也會忘記了她吧。


    他會忘記自己曾經怎樣殘忍的對待一個弱勢的女孩,他會忘記自己曾經怎樣為心中突如其來的情感感覺到苦惱,從而想殺了動搖他內心的存在;


    他也會忘記了有個女孩曾經拉著他的手,微笑著喊他“蕭墨”,親自下廚卻故意把發芽的土豆做給他吃,偷偷摸摸在他睡著的時候輕吻他的額頭;


    他還會忘記那個落英繽紛的午後,忘記那個站在梨樹下那個倔強的、發間沾上花瓣的女孩……


    也許這一切,都會忘記吧……


    不,不可能。


    若是沒有愛過,若是心中沒有那麽刻骨銘心的存在,他也許早就把她忘了——可是,他曾經抱著她,他曾經品嚐著她的甜蜜,他曾經享受著她的所有愛情,他曾經那麽緊的抓住她,他到底怎麽能放手,到底怎麽能把她忘懷?


    指尖明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耳邊明明還迴想著她的笑靨!他已經感受過溫暖的光明,怎麽能阻止自己抓住那縷陽光的眷戀?上次的離別是五年,這次已經十年了!你也該迴來了吧,賀蘭飄……


    再不迴來的話,也許我也會控製不住的忘記你……


    我不想這樣。


    為了抵擋不斷忘卻的迴憶,蕭墨的手臂上已經多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可是,他總有一天會對這些傷口麻木,或者總有一天記憶會在他疼痛之前就消亡,那時候的他也會無能為力。


    到那時,他會把她忘記。


    他會忘記那個女孩漂亮的容顏,甜美的微笑,溫柔、調皮的個性,也會忘記那個女孩晶瑩的淚水和柔軟的、散發著芬芳氣味的身體……


    他會忘記。


    他會忘記擁她入懷的那種安定感,會忘記親吻她嘴唇的甜蜜,會忘記對她綻放微笑的喜悅……唯一能記住的,隻是自己曾經那麽深,那麽深的愛過一個人罷了。


    愛過一個他已經忘卻,怎麽也記不起來的人。


    真的要抓緊時間了。


    誰都不能把你奪走,賀蘭飄。


    我一定會讓你迴來的。


    就算是再等個十年,就算是與“神”對抗,那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你的出現既然是個“錯誤”,那麽,就讓這個“錯誤”繼續好了。


    蕭墨想著,唇邊露出了嘲諷的微笑,而他手中的一塊晶瑩的水晶正發出璀璨的光芒……


    二十一世紀。中國。


    “啊!”


    又是一場壓抑的讓人無法唿吸的夢。


    賀蘭飄從夢中驚醒,有些後怕的捂住胸口,隻覺得渾身濕漉漉的。


    汗水浸濕了她的睡衣,她的發絲,而她的心還在狂跳不已。她捂住胸口,掙紮著走到冰箱前,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才覺得紛亂的思緒有些緩和。


    又做那個夢了……


    為什麽這次那麽容易就醒來?在夢中,明明握住了你的手,明明感受到了你身體的溫度,明明……


    可這一切到底隻是一場夢罷了。


    我的出現,我所經曆的一切,我的存在,都隻是一場夢。


    夢醒的時候,他們都把我忘記了……嗬……


    現在已經是寒冬了。


    賀蘭飄所處的城市在中國的南方,縱使冬天也極少下雪,但饒是如此,幹冷的天氣還是讓人很受不了。她打開窗戶,望著午夜中燈火通明的各色酒吧,望著街上車來車往的繁華,突然淚流滿麵。


    寒風吹在賀蘭飄的麵頰上,刺骨的疼,而她就在風中靜靜的哭著。寒風拂過,她的眼淚很快就被風所帶走,而她神情平和,仿佛從未流淚一般——還能哭,還有眼淚流,真是太好了。可是,就算我流再多的眼淚,也無法迴到你的身邊了吧,蕭墨……


    她迴到二十一世紀已經一年了。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隻見到一片蒼茫的白,而隨著她的清醒,先是醫生、護士都潮水般的湧入,然後是兩個已經哭的連話都說不出的老人衝了進來。他們緊緊摟著賀蘭飄,生怕她下一秒又好像蝴蝶一般飛走,而賀蘭飄望著他們,也終於流下淚來。


    爸,媽。


    我迴來了。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一樣……


    我迴來了。


    據她的父母所說,她已經昏睡了七個月有餘。在這七個月的時間中,她的唿吸、心跳正常,卻一點點衰竭,就好像做著一場怎麽也醒不來的夢一樣。醫生為她診治,也說她這樣的情景很是少見,但他們就算出動了最好的醫療設備,也隻能看著她一天天虛弱下去,越來越臨近死亡。


    可她到底醒了。


    她的蘇醒雖然算不上醫學上一大奇跡,卻也讓幾乎灰心失望的醫護人員亢奮了起來。賀蘭飄做了一陣子小白鼠才能獲準迴家,而當她問起自己受傷的始末的時候,她的母親憤恨的說:“還不是那個該死的女人撞了你!不過,她送去醫院的時候就死了,你的運氣倒比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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