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根在迴來的路上,車開得比來時慢得多,甚至還差一點出了車禍。五信想著三哥的死,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隻在心裏說著,報應,隻能是報應。三哥當了一輩子村官,事沒給鄉親們做多少,倒是得罪了不少的人。他這一死不知有多少人在雪恨哩,在偷著笑哩,在拍手稱快哩。

    然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送他的人還沒有到家,水根媳婦梨花已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平日能說會道的她,也是什麽話都不能說,隻是唿嚕唿嚕地喘。兩手也跟公公一樣在脖子上使勁往外亂掙。

    大兒子水根一見就懵了,腦子裏就沒有思想了,空空的、木木的,像被突然抽空了水的皮囊,像泄了氣體的氣球。臉上說不清是青是白還是灰。就是一幅傻了的樣子,幾乎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二伯、四叔、五叔,還有五六個堂兄弟,也都懵了,不知所措了。

    這到底是咋迴事呢?

    老爺子五十來歲,能打能跳的,身體棒得很,三杠子也砸不死的。先前未見任何征兆,怎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況且他在當年說句話就能在南門樓砸個坑,放個屁也能使南門樓東西兩頭都晃蕩的。

    梨花也是正好好的,送老爺子去醫院的時候,她還一邊幫忙,一邊流淚哩,怎麽轉眼又是這個樣子?是爺兒倆先後撞上了災星厲鬼,還是冥冥中真有某種讓人不可琢磨的感應?

    倒是水根娘三瘋子,即鄭三貓的老婆,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了少有的冷靜。她說,都愣在這裏幹啥?等死啊!死的已經死了,沒死的還得想法救活。二根留下來給你大穿衣守靈,先不要哭!老大和其他人趕快把大媳婦送醫院!

    水根下意識地朝門外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太陽躲藏起來,陰陰沉沉,但仍然有些閃眼,看不清東西,辨不得南北。於是紅著眼自言自語:沒用的,送醫院也沒用的。我大就是這樣子的,送醫院還有啥用?

    三瘋子的瘋勁上來了,瞪著水根惡狠狠地說,放屁!還沒送呢,咋知道沒用!淨說沒天少日頭的話!看他還有些猶豫,就又一瞪眼,說,還不快點!送不送醫院是咱們的事,看好看不好是醫生的事。你說這屁話,要是讓你老丈人知道了,看不砸出你的屎來,不生吃了你個龜孫子!

    他這樣罵水根,要是在平時,水根叔伯們肯定不會答應。但在這種非常情況下,也沒人迭不得計較了。隻有王姓的幾個年輕人在偷笑。

    還別說,讓三瘋子這一罵,倒把大夥罵醒了。大夥一下子迴過神來,開三輪車的開三輪車,抬人的抬人,急急忙忙向縣醫院趕去。梨花被推進急救室的時候還在唿嚕唿嚕地出氣。醫生護士忙成一團,又是插氧氣,又是打強心針。氧氣送不進去,喉管裏象是有什麽東西堵著。隻得將喉管切開,插入氧氣。為怕她自己拔出,隻好將她的兩隻手都綁在床幫上。氧氣送入後,梨花憋得鐵青的臉色漸漸才有了一點紅暈。於是樓上樓下的開始作各種化驗檢查。

    然而,忙活了大半天,檢查結果卻大出人們的意料——一切都正常,沒發現任何明顯的病變。

    大夫們也茫然了,不知該如何下結論了。科室主任就請示院領導,要求召集院裏的最權威的力量進行會診。院領導答應了他的要求,趕緊召集專家們進行緊急會診。可會診來會診去,各種化驗單、儀器檢查報告單,翻看一遍又一遍,最終也沒能把握到底是什麽病。專家們最後決定,隻有剖腹探查,尋找病因,再做處理。

    於是主治大夫就來征求家屬意見。問水根,願不願意做手術?水根木木地呆在那裏,眼神無光,整個人傻了一樣,哪裏還有什麽主意。他隻是想,萬一下不了手術台,連個囫圇屍首都撈不到。

    大夫有些不耐煩,一臉常人難以承受而作為大夫所必須有的冷漠,沒有任何表情的說,要是不願做手術,現在就拉迴去,準備後事吧!

    有人問,要是做手術,成功率能有多大?

    大夫說,這誰也說不準,隻有上天知道。不過,總比等死強吧,說不定還能有一線希望。

    怎麽辦?水根不敢作主,別人更不敢亂出主意。他二伯說,這事隻能跟你丈母娘和大舅哥商量。

    水根就跟丈母娘和大舅哥商量。怎麽辦?

    老嶽母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遇到這種事,嚇都嚇傻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大舅哥一邊抽煙,一邊流淚,一聲不吱。水根也隻有陪著流淚。可醫生說不能再等了,要趕緊拿定主意。越愣希望就越小!

    老嶽母哭著跪下來給醫生求情,說,求求你們了,還有別的辦法嗎?

    醫生說,醫院就是救人的地方,要是有別的辦法,不用你求,我們也一定會盡力的。還是趕緊拿個主意吧!

    水根就淚眼汪汪地看著大舅哥。大舅哥把煙蒂在鞋底後跟上使勁搓著擰著,還是不吱一聲。過了一會兒,像是突然下了決心,狠狠地說,隻有碰運氣了!隔皮猜瓜,誰也不知是個啥!死馬當活馬醫,總比眼睜睜等死強吧。就看梨花的造化啦!說完,長長的一聲歎息。兩行熱淚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於是水根在手術書上抖抖地簽了字。至於為什麽簽字,簽了字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當時的他也說不清,因為他的腦子亂極了,幾乎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梨花被推進了手術室。一群人在門外焦急地等,坐臥不寧。水根已經沒有了思維,隻是那麽呆呆地坐著,或者機械地來來迴迴地走。一群人都像爬進熱鍋裏的螞蟻,油煎火燎。男人在一顆接一顆抽煙,女人在默默地流淚。

    等待是漫長的。

    幾個小時過去了,總算有人走出來了。主刀大夫在幾個護士的簇擁下,疲憊地走出手術室,表情木然、有氣無力地告訴一群人,準備後事吧,我們已經盡力了。

    梨花被推了出來,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一塊白得沒有任何表情的白布。

    梨花娘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淘,惹來一片聲音各異的哭聲。連一些不相幹的人也有的跟著偷偷擦眼抹淚。

    天哪,這到底是怎麽了?!

    不知是得罪了那路神仙,在同一天,前後不到十個小時裏,鄭三貓和兒媳梨花雙雙命歸黃泉。這在南門樓能夠知道的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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