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圓成了楊子康的女人。這鐵定的事實不久就人人皆知——起初袁圓還偷偷摸摸地在大半夜裏賊似的溜進楊子康的被窩,完事後便又潛迴去。幾次過後,也許覺得這有點像革命時期打入敵後竊取情報的特工作為到底有損教師形象,或者這種遊牧生活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於是就決定棄“暗”投“明”,光明正大起來。那天,袁圓把簡單的鋪蓋一卷,悉數搬到楊子康的房裏時,惹得範玲玲幾個眼紅了好幾陣子。

    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楊子康和袁圓開始了實實在在的婚姻——實在的連“結婚證”都沒有必要。自然,也不用擔心別人會說三道四,因為這種事情在這裏平常得跟喝白開水沒兩樣:寧城人老是把錢再來教育學生的話給弄反了,總是“未打鈴就吃飯”或者是“先吃飯後打鈴”。這確實無須指責——查遍中國的所有的法律,絕對找不到這麽一條一款的明文規定:寧城人要先領結婚證後再上床——

    日子被平淡拖得長長的,一步一挨好不容易走近了新世紀。“蜜月”裏的楊子康卻怎麽也找不到新婚的感覺,仍然和大家過著被平淡拉得長長的日子——

    北京世紀壇上迎接新世紀的鍾聲就要敲響的前兩天,寧山寺裏的辰鍾卻破例地在深夜裏催命似的敲響了,而且緊湊急促得讓人心驚膽戰——楊子康猜想那些和尚也許是念經念得走火入魔了吧?或者像巴黎聖母院裏醜陋的看門人那樣想女人想瘋了在胡亂敲鍾?楊子康沒有理會,用被子蒙了頭繼續睡覺。可是,那鍾卻越敲越起勁,鍾聲激昂得穿透一切障礙物,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到底是怎麽了?”楊子康很不耐煩地嘀咕了一句,推開那團滾圓,爬起來到陽台看個究竟:

    哇!好大一片火海!寧山的半山腰上,烈火正在熊熊地燃燒著。火助風勢,那火苗卷竄得很高很高,把貼在山頂的天空染得通紅,似乎就要燃燒起來——寧山寺被大火包圍著,映得金碧輝煌,很是壯觀——

    “到底是想圓滿升天還是辦哪門子的法事呢?”楊子康竭力想理出個頭緒來。這時,鍾校長卻炫耀似的站在教工宿舍樓前使勁地吹哨子。確定吹得足於揪緊每個人的神經後,他才扯開那破鑼似的嗓子喊話:

    “接鎮政府的緊急通知——全校教職工——集合!”雖然鍾校長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把話喊完,可是恐怕連鬼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幸好眼前漫天的大火幫助大家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大家都沒有積極響應,要不是朱副校長站在他身後,我們尊敬的鍾校長就成了光杆子司令了。

    “鎮政府通知,馬上集合——救火!”破鑼似的聲音已經有了疲勞的嘶啞,然而球場上並沒有增加多少個“兵”。

    鍾無悔急了,終於使出殺手鐧,更換了“指示”的內容大聲喊道:

    “他媽的!馬上集合!按時的發20元,遲到的報教委辦公室——宋主任!宋主任下來點名。”這次沒有斷斷續續,反而說的很順暢——說習慣了的就是不一樣?

    楊子康從他的語文學上去分析這句話,覺得有點說不通:“馬上”的時間段到底是多長?“按時”與“遲到”的標準又如何把握呢?

    接下來,大家的行動就證實了楊子康的分析一點也不錯。經過權衡利弊後,樓上的七八十號人馬就“馬上”集中。但卻“馬上”了整整42分鍾——宋清華是倒數第二位到的,他41分37秒到;鍾夫人是最後一位,歸隊後剛好是42分。

    宋清華一到就抓緊時間點名。說是“抓緊”其實是“抓”了“緊”不起來:老花眼鏡借了那微弱的手電光不是那麽好使,所以名點得像羊拉屎似的極不順暢:

    “鍾無悔——校長”“校長”是在姓名停頓了一會後才溜出來的,為這大家差點笑了起來。

    “朱福來——”聲音拖得很長,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沒有再加上“副校長”之類。

    朱副校長很莊嚴地應了一聲“到!”,很有點八路軍的架勢。

    “宋清華——到了——”宋清華清亮地喊出自己的姓名後,似乎覺得不妥,就低低地應了句“到了”。這一次大家再也忍不住了,嘻嘻的笑了起來——

    “笑什麽?錢再來!”宋清華有點惱,提高了音量,中間的停頓也不夠合理了。

    “我沒有笑呀”錢再來著急的分辯。

    “廢話!點名哪。”

    “到”錢再來終於明白宋主任沒有怪他的意思,愉快的答應著,聲音比朱福來的還要響亮。

    “淩玉柱”——

    宋清華仍然不緊不慢地一個個點下去——

    “袁圓”——不知道因為袁圓是教音樂的還是因為她是“代”字號,每次點名她總是排再最後。點到她就意味著宋清華終於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時間用了28分45秒。

    “到” 袁圓睡態朦朧中軟綿綿地答應著。

    接下來,鍾校長便站在大家麵前作了一番豪氣幹雲的戰前動員後,便領著這支衣衫不整的隊伍不緊不慢地出發了。

    到了校門口的時候,楊子康發現鍾夫人磨磨蹭蹭的總往隊伍後麵溜,也就警覺了,後來發現範玲玲走的方向也不對。於是,他扯了扯袁圓的衣角向後撇了撇嘴。袁圓心領神會地放慢了腳步——他倆居然活出點夫妻的默契來了,連對方的一個動作也能解讀出內在的用意來。

    寧山上的火越燒越旺,滾滾濃煙騰空升起,籠罩著方圓很大的地方,大老遠就聞到那嗆人的煙火味。鍾無悔他們趕到山腳時,鎮政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們早到了,站在狹窄的山路兩旁列隊歡迎這些“前線英雄”們,竟然沒有幾個是往上爬的,都在盡情欣賞這難得壯觀的滿天大火——楊子康經過這些肥頭大耳的爺們身邊時,恨恨的想:要知道是哪個狗雜種給了袁圓指標,等會逮個機會將他扔到火裏烤成燒豬!

    鍾校長帶的這支雜牌軍在他麵前表現得不怎麽樣,可是在烈火麵前竟拿出些英雄氣概來:對著那逼人的大火,拖了樹梢叫喊著勇敢地衝了上去跟火魔搏鬥,那架勢跟英勇的解放軍搶占高地時差不多。

    也許是熊熊大火激起他們原始的鬥誌?還是他們被某種力量鼓舞著?都無從考究,反正寧城一中的絕大多數救火者,是真正的英雄——至少在今晚眾多的救火隊伍前麵,他們無愧與這英雄的稱號!

    可惜的是楊子康沒有機會成為這些英雄中的一員,因為鍾校長相中了他的高大威猛,交給他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在“長”字輩的前麵開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於是,楊子康便在前頭開路,按宋清華的“旨意”把學校大大小小的十多位領導領到另一座山頭,隔穀觀火——這其間,楊子康有過些許的不安和慚愧,他們畢竟是來救火的啊,怎麽就這個救法呢?看見同事們都在舍生忘死地對抗火魔,楊子康心裏也火燎般地急啊,他也想衝上去把那大火滅了,可是他不敢造次,他再傻也傻不到要去得罪這些能讓他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的爺們啊。於是,他隻好老老實實地呆著,陪了領導們在觀火。

    大火燃燒發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救火勇士們拚發力氣的叫喊聲,樹梢掄起的風聲夾雜著撲打聲,配合那烈火邊緣上摸爬滾跌的身影,構成一組精彩壯麗的電影鏡頭——鍾無悔們絕不會放棄看熱鬧的大好時機,興致勃勃地指指點點,甚至指點出些威風凜凜來。

    楊子康謹記自己的任務,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看了一會,就開始迴過頭來檢視自己的保護對象:鍾無悔還在,好好的;宋清華提了自己的皮鞋就站在旁邊;錢再來——李書光——看到最後,楊子康發現有點不對勁,好象少了什麽人似的,於是有重新檢視一遍:鍾無悔、宋清華、錢再來、李書光——哦!朱福來呢?對!就少了朱副校長了,去哪了呢?

    “誰看見朱副校長了?”楊子康看了看來時的路上並沒有人影,隻好硬著頭皮問大家。

    “那邊去了,別管他,這個糟老頭!還愛逞能呢。”李書光用手指了指大火燃燒的對麵,懶懶的說。

    謝天謝地,總算不是掉隊,是自願上前線去了,感情責任不在他——楊子康暗暗鬆了口氣:他相信自己將出色地完成這不算艱巨的任務的。

    大火依然在燃燒,勇士們還在頑強地拚搏。撲打下去的樹梢被兇猛的大火點燃了,掄起時火星四射,美麗得像放煙花。鍾無悔們看得拍手稱快,似乎還擔心燒得不夠呢。

    “咦——怎麽了?”不知道誰似乎發現了新情況,很驚訝的說。

    “好象是有點不對勁!”宋清華馬上補充道。

    “他們好象都往下溜了——”錢再來眼尖,很確定的說。

    楊子康再仔細看時,前線的勇士們一點都不勇敢了,扔了樹梢一窩蜂似的往山腳連滾帶爬,狼狽如同被擊潰了的日本兵那樣丟盔棄甲逃命。

    “這幫他媽的孬種!怎的就當了逃兵?把寧城一中的顏麵都丟光了,迴去再找他們算帳!”鍾無悔擔心政府的爺們責怪他督戰無力,於是狠狠的罵開了:“就算做個樣子也好啊,都不要那麽快就跑到山腳下丟人現眼啊。我怎麽好交代啊!”

    “就是,20元錢這麽折騰幾下就打發了?這幫家夥!”錢再來不虧是管錢的,什麽時候都忘不了本職。

    “是啊——說的是——”宋清華一時找不到更高明的罵法,但也不甘落後地隨聲附和著,表明他的立場,生怕落後了。

    再看那火,燒得更猛烈了,蔓延的範圍更廣更大,就算當年諸葛亮把20個赤壁連起來一起燒也沒這麽壯觀。然而少了那些勇士的驚險表演,也就沒什麽好看的了。鍾無悔們終於決得並不好玩,索然無味後又在楊子康的前頭開路下離開了這“了望哨”,往山下走去——

    遠遠的,楊子康就發現山腳下的空地上圍滿了人在忙亂些什麽。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加快了腳步,撒下那些想在山路上踱方步的“長字輩”飛快地往山下跑。

    當楊子康分開眾人,直闖到人堆裏去時,他傻眼了:可憐的朱副校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衣服不知道是被火燒還是被什麽東西勾劃得成了碎布塊,裸露在外的肌膚血肉模糊沾滿了灰土,頭發稀疏的腦袋裂開了幾道口子,那些紅的、白的、黑的漿質相雜著糊得滿腦袋都是——周圍是一片唏唏的抽泣聲。楊子康心裏陡然湧上許多悲涼,鼻子一酸,淚水就掉了下來。

    大火仍在猛烈地燃燒著,讓人感覺到高竄的火苗裏露出許多魔鬼的猙獰。猙獰的火魔奪去了朱福來可憐的生命——

    那一晚後來他們是怎麽迴來的,楊子康已經沒有太多的印象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因為他沒有保護好朱副校長。楊子康隻記得幾十號人就跟在朱副校長的屍體後,緩緩地前行,每隔不到一分鍾就有人哽咽著低聲說一句:“朱校長——我們迴家了,迴家了!”,於是,很多人也就跟著說:“朱校長——我們迴家了,迴家了!”。每說一次都有很多人痛哭出聲。那是一路的說一路的淚啊!就算現在迴想起來,楊子康還覺得眼眶裏的淚水在打轉。這也許是楊子康一輩子的心病——

    後來,鎮政府,鎮教委決定給救火英雄朱福來同誌開個追悼會,時間定在朱福來死後的第三天,剛好是12月的最後一天。追悼會的會場就設在學校的操場上,那黑底白字的後幕上掛了朱副校長的頭像。頭像下擺了幾個大花圈白得耀眼。前台兩邊垂掛的挽聯隨風飄動招魂一般。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卻鴉雀無聲。寧城一中從沒有過這麽安靜的集會——陰森森的隆重!令人毛骨悚然!

    追悼會開始了。當悲淒的挽歌響起時,許多人都悲哀地哭了。全場滿是哭泣聲,令人心寒。接下來是全場默哀三分鍾。這時候,楊子康其實很悲痛,他為可憐的朱福來感到悲痛,可是他更悼念一種精神——一種逝去得無影無蹤的精神!也許這精神太少了,少得隻有在朱副校長身上才能體現,所以要斷種絕根;也許這精神已經不再適應新的世紀了,因此要自動消失;也許這精神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卻沒有適合它生長的氣候和土壤——總之這精神就這麽輕易地逝世了,跟朱副校長一起永埋黃土之下了,不知道是否能引起人們的痛惜和悲哀?追悼會還在繼續,楊子康越想越不是滋味。各級領導的講話都極盡三寸不爛之舌的能耐鼓動別人要向朱福來學習,就差叫大家都學習去送死了。就好象他們巴不得所有的山頭都火光衝天,所有的人都衝上去被燒焦或摔死才甘心——當然“所有”並不包括他們自己,他們隻需要列隊歡送大家上火線,然後迎接“朱福來”式的英雄迴來開追悼會就可以了。

    終於輪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鍾校長發言了。隻見他登台、鞠躬,然後清了清嗓子,展開範玲玲花了一個晚上為他寫好的13頁講稿開始演說: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親愛的老師同學們:你們好——”

    “好個屁!”楊子康終於忍不住了,低聲罵了一句。都開追悼會了,還好個屁?難道開會就得問好嗎?也不看看這什麽場合?如果真要問好,幹脆連難屬也對他們說“你們好”算了,看人家不把你扔下來?

    “我們尊敬的朱副校長離開了我們。但,他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鍾無悔終於說了句人話。但接下來沒完沒了“的英雄事跡”卻令楊子康氣得要暈。鍾校長說:“朱副校長犧牲的瞬間,他想到了祖國,想到了人民——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撲滅熊熊大火,保護人民的財產,於是他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 楊子康越聽心裏越氣:也許朱副校長來不及想什麽就走了,或者他肯定想過些什麽,但她範玲玲和鍾無悔是絕不知道的,除非人死後還會把想過的話告訴活著的人。

    鍾無悔慷慨激昂地讀完了那13頁講稿。最後一句還用了毛澤東同誌寫給劉胡蘭的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讀到這句時,他一下子把卷著的身子挺了起來,似乎他自己也“偉大”了許多。

    ——這個開得連死人都有意見的追悼會終於結束了,鍾無悔們又得與眾多各級官員喜氣洋洋地酒足飯飽一番。楊子康覺得敬愛的朱副校長其實死得太可憐了。他的死對鍾無悔們來說,眼前隻相當一次酒足飯飽的機會,以後或許還會是他們高升的資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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