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學校幾千元錢,迴來後總得有個交代。周一的業務學習會議上,宋清華沉著地把球傳給了楊子康:

    “這次我和校長還有楊老師到青海市參加了‘中學語文教學研討會’,雖然是有點辛苦,但是那收獲嘛,還是很大的。下麵就請楊老師給大家傳達會議精神。”

    楊子康是責無旁貸的了,他不可能把這個球再踢給鍾校長。於是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全校教師麵前發了點“官”言:

    “這次的收獲確實是很大,剛才宋主任說了——特級教師就是特級教師,上課沒有一個學生敢睡覺的——還放了電影——”

    楊子康覺得範玲玲恨恨地瞪著他看,一慌神,原先打好的腹稿卻不知跑哪去了。情急之下,他隻好結合自己的“體會”亂侃:

    “現在是提倡素質教育——但專家說了,招生考試製度不改革,我們的教學就改不了革——否則考不上重點生,吃虧的還是我們——”

    其實專家們無論如何是絕對不會這麽說的。如果人家要追究起來他肯定是誹謗罪。可是楊子康管不了那麽多,他得先收拾眼前這場麵再說。

    接下來,連楊子康自己也不知道他說了寫什麽。反正現在他就是權威,說什麽都無關緊要,因為包括鍾校長和宋主任在內的所有聽眾根本就不知道這“研討會”跟聯合國的會議有什麽不同。

    最後,鍾校長來了個總結性的講話:

    “該說的楊老師都說了,我呢,就不再多說。在這裏我隻強調一點:本周末繼續補課,大家要積極貫徹楊老師剛才傳達的會議精神,爭取明年的中考步上新台階。散會。”

    會後,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專家”那句:招生考試不改革,我們的教學就改不了革。大家都認為專家就是專家,說出來的話就是有水平。於是,楊子康很是得意了一陣子:想不到他楊子康情急之下胡謅的一句比專家的還管用!

    第二天的移植課上,總算讓楊子康不太狼狽。因為楊子康聽專家那節課的時候專心得像小學生,現在隻是照搬過來就行。當然條件限製,也就省略了許多環節。

    接下來是評課。楊子康再也沒有理由開溜了,因為他是主角,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聽大家評頭論足。

    “楊老是這節課,不!應該說是特級教師這節課很好,有創新意識——”範玲玲這個科組長在這些方麵從來都不會落後,總是搶先發言。以往評其他老師的課應該還有一句“但是——”,不過現在是評特級教師的課(楊子康隻是移植)也就沒了這句。

    科組長帶了頭,等於給這節課定了一個基調,於是大家也就七嘴八舌的說開了:

    “課是上得很輕鬆,連板書都沒有——”

    “課堂氣氛比較活躍,就像開展課外活動——”

    “——不像我們那樣逼著學生練習基礎知識,學生很樂意。”

    “開放式的教學,就是不同——”

    “比比人家,我們上的算什麽課呀?”

    發言很踴躍,但是就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這節課好,好的原因無非是它的“創新”。真的,這幾年來,中國的教育似乎是有點問題,創新都創得走火入魔了。一群吃飽了沒事幹的家夥整天在變著法子把中國的基礎教育翻了個底朝天,並且一天一個新提法,一天一個新花樣。其實,中國的基礎教育在世界上是有名的,得到了很多國家的承認,一些先進發達的西方國家正在致力研究中國基礎教育的成功之道。可是我們卻自己否定了,一味地創新下去。就拿現在來說吧,大家就憑著一節“移植課”而對自己一直來施行的教學方式進行了批判,個個表現得那麽深惡痛絕,勢不兩立!好象誰要是說了“老一套”的半句好話,就是跟大家過不去,就是沒水平。當然,沒有創新就沒有發展,但是總不至於非要把前人以經念教訓換取的成果否定的一無是處,然後挖空心思去追求創新,以此來證明自己比前人聰明——這也難怪,不創新你永遠也成不了專家之類的名人。按部就班做得再好你也隻能是小混混,這在很多行業裏頭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大家還在繼續討論——

    “楊老師,電話——”這時袁圓在辦公室的另一頭招唿楊子康過去聽電話。

    “你好!”楊子康接過電話用盡量得體的語氣跟對方打招唿。

    然而待了好一會,電話那頭卻沒有反應。楊子康皺了皺眉頭,拿眼瞪了瞪袁圓,看不出她有開玩笑的意思,於是就很耐心地接著說:

    “你好!哪位?”

    “你——還好嗎?”沉默了許久後,終於有了迴音,然而語氣是那麽小心翼翼。

    可是這小心翼翼的一聲問候,猶如一顆重型炸彈在楊子康的心頭炸開了花。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襲上胸口,楊子康覺得眼前的一切全亂,全迷糊。他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做些什麽——

    這聲問候,楊子康默念了千萬遍,卻找不到令自己牽腸掛肚的人。這個聲音在楊子康夢中迴蕩了多少次,然而每一迴都隻能勾起他的傷痛。多少年來,他無時無刻都想問一問:你還好嗎?無時無刻都渴望聽到這熟悉得在耳朵裏紮了根的聲音。

    現在來了,生命裏期盼的聲音!然而來得是那麽突然,那麽毫無準備。楊子康的心一陣陣地抽搐,手也抖得厲害,淚水模糊了眼睛。他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沒有說什麽,無力地放下電話——他沒有理會滿屋子愕然的人,拖著沉沉的腳步走了出去。

    楊子康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是他怎麽也哭不出來。他窩在自己的房子裏,一次次緊揪自己的頭發,一次次問自己: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因為他的腦子一直都空白著,但,這是一種發泄,一種釋放自己的最好的辦法。多少年來他曾經設想過許多種與蓉蓉相見的情形:也許在某個特定的場合,她飛奔過來撲到他的懷裏;或者在大街上,他們不期而遇,然後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或者——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多年後的今天,他們會借助那一根纖細的電話線在千裏之外隻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就泣不成聲。

    “你還好嗎?”是飽經滄桑後對親人的問候嗎?還是心懷歉意的朋友對對方的擔憂?楊子康也多想問問:“你還好嗎?”。他也同樣渴望了解心愛的人兒這些年過的怎麽樣。可是,他怎麽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當時聲音就哽在咽喉間吐不出來。那種心痛的感覺告訴楊子康,他在骨子裏還深愛著這個女人,這種根深蒂固的愛一直都不曾離開過他的靈魂。哪怕是現在,她已經不再是心無牽掛的女人 ,但他還是那麽執著地愛著她——有些時候,連楊子康也覺得自己的愛是不是有些扭曲變畸。

    是的,楊子康對蓉蓉的愛確實很難讓人理解。就是在得到蓉蓉結婚的消息後,他還充滿著不切實際的希冀:我要等待!沒有愛情的婚姻憑著新鮮感是維持不了多久的,蓉蓉還一定會迴來。如果真是那樣,楊子康也一定會毫無怨言地接受她——因為真正的愛足可以讓人忽略一切!

    是的,蓉蓉的婚姻確實沒有多少愛情的成分。自從那次蓉蓉成了楊子康的女人後,不到一個月她就閃電式地嫁給了現在的男人。聽說那男人長得並不怎麽樣,可是那個長得不怎麽樣的男人卻有的是錢。有了錢的男人就可以與蓉蓉的父親一起辦了他跟蓉蓉的結婚證——對於這個結果,楊子康曾經瘋狂地虐待過自己:抽煙、酗酒、甚至找女人!他恨,然而他又該恨誰?楊子康不想深究誰對誰錯,因為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隻知道,他還是那麽深情地愛著蓉蓉,盡管她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他一直在搜尋有關她的消息,可是他尋尋覓覓了這麽多年卻杳無音信,現在的一聲問候來得那麽遙遠而飄渺。

    那一陣子,偏遠的寧城正流行那首痛苦無奈的情歌《想說愛你不容易》。這首歌曾經讓多少愛情男女在酒樓歌廳裏買弄風情?然而有多少人會像楊子康那樣真正體會到歌聲裏的痛苦和無奈?

    ------

    想說愛你,

    並不是很容易的事,

    那需要太多的勇氣——

    想說忘記你,

    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隻有佇立在風中——

    想你——

    楊子康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這傷感的歌,那種痛苦無奈隻有他懂。那種分離的痛苦,那種欲愛不能的無奈,讓他多少次在夢中醒來的時候淚流滿麵——他常常憶起他們一起有過的歡樂和浪漫,以此來拒絕接受她已經離開的事實。

    其實,九十年代初的校園愛情故事雷同得如一個模子的翻版,沒有也不可能有過轟轟烈烈,因此也就平常得沒了新意:先是好感,然後是沒話找話說,再然後是渴望見麵又有點不好意思得臉紅心跳——再下來就是傳紙條約會,周末去看那廉價的通宵電影或錄象——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就是那麽容易滿足,把這些在成年人眼裏看來是毫無意義的“虛度年華”當愛情,甚至是愛得死去活來海誓山盟。

    楊子康和蓉蓉“九十年代”式的愛情真的就這麽平淡,平淡得似乎沒有故事。連擁抱、接吻、撫摩是在受了那廉價錄象的啟發才學會的。當一切都習以為常得沒了羞澀之後,他們也曾經理智地隔著衣服試圖滿足那青春躁動的欲望——那時,楊子康就認定蓉蓉就是他的妻子,他要加倍地珍惜她,不要太早的就把她變成了女人。

    楊子康實在是想不起他們還有過些什麽驚天動地的愛情來。難道是愛得太沒傳奇故事嗎?否則他們的愛情為什麽如此脆弱?楊子康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一連幾天,楊子康都在想著些毫無意義而又不得不想的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裏,楊子康除了上課就把自己關閉在他的小屋裏,過著一種鬱悶的生活。一個晴朗的午後,一串執著敲門聲逼得楊子康煩躁不安,他不得不起來把房門打開。一瞬間,他的整個人像凝住了的雕像,呆呆地站著,連唿吸似乎也停止了——蓉蓉!蓉蓉就站在他的麵前!楊子康懷疑是他的錯覺,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真的!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兒就在眼前。這下,楊子康卻出奇的平靜:他平靜得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擁抱她的衝動,甚至平靜得沒有對她作出是進來還是出去的示意。

    蓉蓉像一位迴家的主婦,沒有理會賭氣的丈夫。她擦幹臉上的淚水,側著身子跨進房門,把背包擱在椅子上,開始整理淩亂的房間。她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過薄薄的玻璃射進這沉鬱的小屋,然後蹲下身子慢慢地撿起扔的滿地都是的煙頭——他曾經對她有過今生不會抽煙的諾言,可是——她的心陣陣揪痛。她輕輕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卻又無從說起。是的,她還該說些什麽?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他們都應該麵對現實。她已經被捆綁在沒有愛情的婚姻裏,雖然他還一如既往地愛著她,也會不計一切地接受她,可是這愛還會那樣完美嗎?

    蓉蓉緩緩地站起來,走到書桌旁。她拿起桌上的“心”型相架,注視了很久,很久,淚水又串珠似的滾落下來——那是他們的第一張合影呀,想起來就讓人心碎般的痛!最後,她用顫抖的手把那張合影抽了出來緊緊地捂在胸口——

    楊子康木然地看著她在做著一切,然後木然地注視她走近自己——從他身邊經過——拉開房門——走出去——當房門緩緩地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時,楊子康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癱坐在地上欲哭無聲、無淚! 她曾經來過,曾經出現在他的身旁。然而沒有擁抱,沒有隻言片語——還該說些什麽呢?說什麽都沒有了意義。當她換掉相片,帶走了那張合影時,楊子康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那段平淡得沒有故事的初戀就這樣無聲地劃上了句號。往後的日子裏,他們隻能躺在丈夫或妻子的懷裏思念別人的丈夫或妻子。天底下,男女之間如意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長相斯守了一輩子的之後,最終還不是要經受一個墓裏一個墓外的悲痛相思嗎?

    當西天上最後一抹餘輝毫無依戀地離開大地,寧山寺的暮鼓聲沉悶地傳過來時,楊子康的陽台上正燃起一堆大火:他像處理遺物似的從蓉蓉留下的背包裏拿出一張張相片和寫滿思念的日記一頁頁投向烈火中——一段曾經是那麽火烈的愛情就這麽灰飛煙滅了,消失得隻留下些痛苦的迴憶和不道德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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