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男人,麵容隱匿在一片陰影之中,隻有一道萃了毒液一樣的冷厲聲音響起在大殿上方。


    “許國丈!別再說些讓本宮繼續隱忍的話!從本宮曾祖被宋理祖上利用陷害流放至此開始,始作俑者竊取國祚,我們卻已經忍辱負重太久!太久了!本宮不能再等下去!宋理已是強弩之末,隻差最後一根稻草就能讓他徹底坍塌,無法翻身!李氏一族連這點小事也辦不成,生生讓他找到了喘息之機,簡直是一群廢物!許國丈,立刻再派人手,李氏做不成的事,本宮不介意幫他們一把!”


    最後一隻瓷器碎裂在地,堂下的許國丈低頭看了一眼,俯身下跪,沉聲道:“殿下,恕臣直言,李氏先祖作為殿下曾祖的心腹,被一同流放至此,一直對殿下一脈忠心耿耿。李氏這一代更是為殿下大業舉族潛入京城,潛心經營數十年,方有今日地位。李氏一族絕對不會生出貳心,如今更是關鍵時刻,殿下萬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們發覺殿下對他們已生不滿之心,否則,隻怕人心生變,難以控製。且那宋理荒唐數十年,早已惹得天怒人怨,想要挽迴皇室聲譽並非一朝一夕之事。隻要李氏一族在京城活動得當,使得民心更加悖離,殿下便可名正言順光複譽王一脈的正統地位,屆時榮登大寶,天下歸心!”


    數代之前,本該是太子的梁國譽王被親生兄弟陷害,犯下大錯,惹得天子震怒,譽王一脈被逐出皇族,流放至這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並且永世不得入京。


    譽王自然不甘,卻苦於跌落泥潭,如今身份低微,無錢無勢,想要奪迴皇位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但那一代的譽王心性堅忍,即便他已無望奪迴皇位,但他情願效仿移山之愚公,他奪不迴皇位,還有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奪不迴王位,還有他的孫子。


    譽王因此立下家規,他這一脈的子子孫孫都必須為著這惟一一個目標而努力!為免族中僅剩的能量消耗在內鬥之中,譽王更是定下非嫡長子不得繼續家業的祖訓。每一代都必須傾闔族之力,供養教育那一代惟一的嫡長子,以此來保證他的繼承人即便在這西北荒漠之中曆經幾代,也不會失去皇室的尊嚴和風範,泯然於賤民之中。


    如今曆經祖孫三代,譽王一脈終於把持了這小小的淒蕪的邊境荒城,終於可以正式向遠在千裏之外的那個寶座伸手。


    他手中無兵,又無法招兵買馬,否則隻怕會對京城打草驚蛇,何況,他也沒有那麽多錢養活一支軍隊。


    他們是被發配流放的一脈,連一文銅錢都沒能帶出京來,全部被查封抄檢,充了國庫。


    在他祖父那一輩,尚且需要傾盡全族人的能力去供養他的父親。他的叔伯兄弟全部要在邊軍之中做工,賺取微薄的薪水,他的嬸嬸、堂姐妹們,自己穿著破舊的布衣,卻要將叔伯們用薪水買來的綢布一針一線地縫製出衣袍,全部穿在他父親的身上。


    他們嫡長一脈是踩著叔伯嬸娘們的肩膀,趟著兄弟姐妹們的血淚,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他們每日裏的吃穿用度,是在這邊境荒城之中所能達到的最上等。他們有滿腹才華的夫子,有武藝超群的教頭,從小學習文治武功,像一個真正的皇位繼承人一樣培養。


    正因如此,如今譽王一脈已經曆經三代,族中卻無一人膽敢忘記先祖的家規祖訓一分一毫。


    他祖上的身份,注定了他不需要靠著打仗流血來達到目的。這個時候,他所需要的隻有算計,算計人心,算計天意,算計民心,靠著這些算計,他不但能夠奪迴大寶,而且可以名正言順,受萬民敬仰!


    可是——


    “絕對不會生出貳心?”堂上的男人冷冷一笑,“以前也許是,可自從那李氏入宮得了宋理專寵,生出一個擁有大梁皇室血脈的兒子之後,他們的心,就漸漸大了!”


    上一代譽王因為自己後宅之中發生過的一場動亂,差一點顛覆了祖孫三代人的努力,將好不容易漸有起色的譽王一脈徹底斷絕。


    所以上一代譽王想出了這樣一個法子,一個兵不血刃奪迴皇位的好法子。


    女人,這個世道上最為世人所輕視的女人,用得好了,卻可以化為最鋒利的刀刃。


    上一代譽王雖然謹尊祖訓,將嫡長子高高捧起,重視培養,奠定嫡長子繼承人在族中至高無尚的地位。


    然而他終究是個男人,並且,他被一個女人迷住了心神。


    那個女人來自煙雨綿綿的江南,因其父所犯下的罪責被牽連流放至此。在此之前,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


    譽王一脈傾全族之力供養惟一繼承人,每一代譽王都不是眼界狹窄的平庸之輩。然而在這西北荒蕪之地,終究少了一些見識。


    他一見到那個纖細如柳,舉止嫻雅的女人,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隻要在嫡長子的教養和尊崇上不違祖訓,譽王一脈便可繼續圖謀霸業。區區一個女子,並沒有人把她放在眼裏。


    然而就是這個擁有著傲人的美貌,外表纖弱的女人,卻差一點將他們舉族的努力一朝顛覆。


    他以為他擁有了那個女人,就像擁有一件漂亮的瓷器,擁有一幅珍貴的字畫。他給她榮寵,她的生死榮辱,喜怒哀樂都係於他一身,她是一件美麗無雙的所有物,讓他喜愛,讓他心悅。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以為柔弱無依的那個女人,單靠柔弱的眼淚和溫柔的話語,反將他當成了一把利刃。


    他為她懲罰不敬的族人,怒斥不擇手段的妻子,連在族中擁有至高地位的兒子,也惹了他的不喜。


    可笑他還狂妄自大,氣族人不將那女子放在眼裏。


    不尊重她,就是挑釁他這個家主的威嚴。


    更恨他那出身粗鄙的妻子沒有容人之量。明明她的兒子已經穩穩占據了世子之位,在他百年之後毫無疑問地繼承他的王位,可那粗鄙的女人仍舊貪心不足,想盡了法子迫害他喜愛的女子,甚至差一點害了她所生的兒子。


    這一切都讓他越發將那個受盡委屈的女人放在心裏。


    直到他的嫡長子,譽王一脈惟一的繼承人差一點遇害,一眾族人跪地慟哭,怒陳始末,陳證堂上,嚴斥他的失責,才如當頭棒喝,將他打醒過來。


    一切不過出自一個女人的圖謀。那個女人隻是在他麵前稍加作態,就讓他成了迫害嫡子的幫兇,差點害死他的嫡妻,差點親手葬送了父輩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這一線基業。


    那個女人為了徹底抓住他的全部身心,真可謂煞廢苦心。


    可是她隻知道譽王全族人對王位繼承人的尊崇供養,卻不知祖訓所定下的最嚴厲的規矩,王位繼承者享受了全族的榮供,自然也要擔起舉族的責任。


    譽王的稱唿不隻代表著尊榮和地位,身為譽王,他的生命甚至都不屬於他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必須以全族人的利益為最先。


    那個女人以為抓住了他就可以將幾代族人努力積累起來的財富抓到自己的手裏,她自己與她的兒子將取代繼承人的地位,成為舉族人的責任,供養她母子二人的榮華富貴。


    最終的結果,不過是他這個糊塗的家主被族人剝奪王位,他的兒子成為新一代的家主。他便與其他族人一樣,為了家主與家族的前途,鞠躬盡瘁,傾盡一生。


    連他的嫡妻也要如此,這是族規,是祖訓,至高無尚,不可違背。


    而那個跌落雲端的女人不過煎熬了一月光景,就在妒恨之中自盡了。


    但是對於女人,他卻再也不敢輕視。


    按著譽王一族如今的家業,不知還要積累多少代才能有揭杆而起的能力。


    何況在位的永榮帝是一個明君,還有幾個優秀的皇子。如今朝野肅清,百姓升平,無論怎麽看都離亂世之象遠矣。


    他卻無法再等下去。他如今已深切地知道,女人,可以成為最鋒利的武器。


    一個女人也許無法顛覆一個朝廷,可是許多個女人呢?如果這些女人的身後又有足夠的勢力支撐,她們能把這個亂臣賊子所掌控的天下攪亂到何種地步?


    在女人身上吃過一次大虧的先譽王,突然很有興趣看一看這個結果。


    以譽王一族現在的勢力,想要舉兵是不可能的,培養一些聽話的女人卻是綽綽有餘。


    譽王一族能夠讓全族人心甘情願為每一代的繼承人奉獻一切,早已自成一套控製人心的法子。


    何況在這黃沙漫天的荒地中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處處彌漫著死亡的絕望和陰森,看不到一絲生機。


    沒有比這樣的環境更適合培養聽話的傀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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