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修站在那裏,負手而立。


    他離開的時候天還有些冷,如今已是春夏之交。蕭禦的腦海裏還映著謝景修身披裘毛大氅的冷俊模樣,眼前這人一襲輕薄綢衣,深青為底,銀絲刺繡,寬肩窄腰長身玉立,蕭禦竟覺得有一瞬間的陌生。


    謝景修邁步向他行來。蕭禦想到剛才在院中他與元王妃的對峙多半已經被謝景修聽了去,頓時有些心虛。還沒厘清自己到底心虛什麽,蕭禦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謝景修腳步一頓,眉間皺出一絲受傷的紋路。


    蕭禦有些尷尬,先出聲道:“謝世子。”


    “修兒。”元王妃已經越過他,站在了謝景修的麵前。


    簡六小姐盈盈在元王妃身邊站定,透過薄如蟬翼的輕紗看了蕭禦一眼。


    “母妃。”謝景修先向元王妃行了一禮,禮數周到,無懈可擊。


    元王妃滿意地點了點頭,麵上露出一抹難得一見的笑意:“修兒,你先迴府去,今日之事母親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簡六小姐也蹲身福禮,口中喚道:“表哥。”


    謝景修未看她一眼,也沒有理會元王妃的話,隻是向著蕭禦伸出手去。


    “鈺兒,過來。”


    元王妃的麵色瞬間沉了下去,厭惡地撇了蕭禦一眼,隻是到底沒有開口說話。


    她是了解自己的兒子的。外人隻看到謝景修冷清寡語,似乎對誰都不親密,但這麽多年以來卻是謝景修一力支撐起元王府,否則元王府早不是今日這番光景了。


    元王府在謝景修的心裏必定占據著極重要的位置,否則他何必連那府裏的丁側妃和他的庶弟都養得好好的。


    屈屈一個鳳照鈺,如何與整個元王府相比?


    她相信謝景修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蕭禦看著謝景修,有些猶豫該不該聽他的話。


    比起剛才的針鋒相對,現在的氣氛似乎平靜多了。但是在離他幾步遠的那三人之間分明湧動著看不見的修羅場。


    他跨前一步容易,卻將前功盡棄。


    將未來的命運仍舊交托在謝景修的手上,由他來衡量自己與元王妃之間的孰輕孰重,這樣的被動局麵讓蕭禦望而卻步。


    元王妃畢竟是謝景修的生身之母,而他——


    蕭禦還在猶豫不決,謝景修卻突然大步地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當中似乎隱忍了無數的怒火與不甘。他伸手拉過蕭禦,修長的五指如鷹爪一般用力,捏得蕭禦手腕生疼,攬住他的動作卻又格外溫柔。


    蕭禦嚇了一跳,卻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謝景修輕輕地攬在懷中。一隻手在他的後背來迴撫摸著。


    謝景修雖未開口,蕭禦卻感受到了他隱忍著的安撫。


    隻是他未能看到,謝景修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二九的冰冷目光直令二九渾身一顫,片刻後垂下頭緩緩曲膝跪在地上。


    “景修,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一下。”元王妃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蕭禦看著那美麗高貴的婦人用毫不掩飾的厭惡目光看著他,心中隻覺一陣厭倦。


    “秦嬤嬤,告訴世子,他費盡心力求來的世子妃到底幹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元王妃冷冷道。


    秦嬤嬤應了一聲,走上前來,用幹癟的聲音說道:“世子離京三月,世子妃數日夜不歸府,如今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如此簡潔明了的幾句話,卻是字字誅心。


    頭一次聽到喜脈之論時蕭禦還覺得好笑,現在卻是笑不出來了。


    滑稽的手段卻帶著陰險的用意,如果真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女子,隻怕要被逼得百口莫辯,走投無路了。


    謝景修放開他,走到元王妃麵前站定。


    元王妃唇角微微挑起:“修兒——”


    謝景修道:“母妃,您向來自詡清高,為何卻不清高到底呢?我喚您一聲母妃,並非給您肆意傷害他的底氣。您讓我……很失望。”


    元王妃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看著謝景修,半晌咬牙道:“你什麽意思?!”


    謝景修隻是淡淡地望著她,那兩道視線卻令她感到遍體生寒。


    “你、你要為了那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來對付我這個親生母親不成?!”元王妃麵色蒼白地按著胸口,隻覺胸膛中瞬間湧起一股莫可名狀的怒火。那怒火在她的體內四處衝撞,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憤怒過。即便是麵對那個搶了簡柔的地位的鳳照鈺,她向來也隻有鄙棄,隻有高高在上的厭惡和輕蔑。


    但此刻謝景修的一句話和一個眼神,卻幾乎令她煎熬得發狂。


    “你……你怎麽敢?!你怎麽敢?!”元王妃顫著手指指著他,簡六小姐慌忙上前攙扶,柔聲安撫道:“姨母別生氣,您身子素來嬌弱,當不得大悲大怒。”她又看向謝景修:“表哥,秦嬤嬤說的都是真的,您便是心中有怨,也萬萬不該遷怒姨母身上。周太醫就在這裏,姨母原本擔心世子妃的身子才從宮中請來太醫,卻沒想到診出這樣的——”


    “母妃。”謝景修看也未看簡六小姐一眼,隻是打量著元王妃越發蒼白虛弱的麵容。


    元王妃看著他的目光如此憤恨,冷得猶如夾帶著數九寒天的冰棱。


    “你和你父王一樣,是沒有心的!”元王妃咬牙低聲道。


    謝景修無動於衷。兒時他總想親近這個美麗的,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希望她能像世間最普通的母親那樣,疼愛他,保護他。隻是,總未能如願。


    他以為元王妃是生性清冷,或者是被元王爺傷透了心,隻是她對簡六小姐卻疼愛有加。她不是沒有溫情,隻是沒有給他。


    曾經有過再多的不解與意難平,也在二十幾年的光景當中漸漸磨滅了,不留一絲餘燼。


    “母妃,現在我給您兩個選擇。”謝景修道,“第一,迴到元王府,繼續當你富貴悠閑的王妃,從此不得踏出怡然小居半步。這本也是您的心願。簡家與元王府再無任何關聯。第二——”


    不等謝景修說完,簡六小姐腳下一軟。元王妃不敢置信地瞪著謝景修,手中緊抓著簡六小姐的手臂,似乎生怕謝景修立刻就將簡六小姐從她身邊趕走。


    “景修,你怎麽能說出這種忘恩負義的話!”元王妃顫聲道,簡六小姐見她激動得肩膀發抖,忙從荷包裏掏出一隻小瓷瓶,倒出兩粒丸藥來喂給元王妃吃下。


    元王妃在簡六小姐的拍撫下漸漸順平了氣,額上薄汗浸濕了發絲,她看著謝景修,悲聲道:“景修,你如今竟已如此是非不分了麽?你是要拋卻簡家對你的救命之恩,甚至不惜恩將仇報?!”


    謝景修驀地譏諷一笑:“救命之恩?從來沒有什麽救命之恩。”


    元王妃連連冷笑:“好,好,如今你連救命之恩也不願意認了。好,真是好的很!”


    “十年了,母妃口口聲聲將簡家於我有救命之恩掛在嘴邊。我隻問母親一句,你是親眼看見了,還是親耳聽見了?”謝景修淡淡道。


    元王妃氣得薄唇微顫,心中痛楚難當。


    “逆子,你住口!簡大夫為救你的性命英年早逝,你今日如此忘恩負義,你的良心何在!”


    謝景修冷冷道:“簡大夫英年早逝,可並非是為救我。我十二歲那一年外出路遇刺客,匆忙奔逃之時遇上進山采藥的簡大夫及其弟子。我怕連累於他,並未與他相認。我曆經九死一生才活著迴來,迴來就聽到了母妃整日裏將簡大夫的救命之恩掛在嘴邊。我倒也想知道,這救命之恩,從何而來?”


    “逆子,你連證據確鑿之事也要矢口否認?你——”元王妃想要爭辯,卻猛地迴想起來,當日那簡家弟子帶著簡大夫的藥箱狼狽歸來,隻說簡大夫為救謝世子墜崖而亡,與謝世子一同下落不明,隻得他一人逃命迴來。他希望元王府看在簡大夫舍命相救的份上,多多看顧簡家醫館。


    那救命之恩的說法,所有的來源,僅那簡家弟子一人……


    “表哥,你……你怎能如此?”簡六小姐身形一晃,兩手緊緊攥住胸前衣襟,“姨母,父親的為人您難道還不清楚嗎?現在竟要為遮別人的醜事,擾得他老人家英靈不安麽?”


    元王妃還努力迴想當年之事,一心想找出一絲確鑿之證。


    那簡家弟子特特尋到元王府的門上,以簡大夫的恩情求得元王府為簡家醫館的庇護。後來謝景修迴來的時候,恍忽也是重傷初愈的模樣,與那簡家弟子的說法似乎是對得上,所以從來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那件事。謝景修自己也從來不說——


    是了,謝景修從來不說簡大夫對他沒有救命之恩,卻也從未承認過簡大夫對他有救命之恩。他隻是——什麽都不說。


    元王妃驚疑不定地看著謝景修。如果簡大夫對他根本沒有恩情,這些年來無數人拿著那莫須有的天大恩情要求他為簡家醫館遮風擋雨,保駕護航,為什麽他從來不向任何人解釋?!


    簡六小姐伏在元王妃身側,淒聲道:“姨母……”


    “庇護一個小小的簡家醫館,原不過舉手之勞。”謝景修道,“即便不用那救命之恩為借口,你們要錢,要人,我不是不能給。隻是,竟生生養大了某些人的胃口,忘記了自己的斤兩。如今竟敢對我的人出手,你難道從未審視過自己,你算個什麽東西?”


    簡六小姐聽著這毫不留情的貶低羞辱,氣惱得眼前陣陣發黑。


    她以為這些時日的遭遇已是從雲端跌落地麵,再不會有更狼狽的時刻。卻沒想到此時此刻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元王妃到底是心疼著簡六小姐,此刻不再糾結那恩情之事,護著簡六小姐怒道:“說到底還是為了他!他給你灌了什麽*湯,為庇護這麽一個淫——”


    謝景修目光一沉,冷聲道:“我不希望再從你的口中聽到任何抵毀他的話語。母妃,別挑釁我。”


    元王妃駭然睜大了淚眼:“你——他懷了別人的野種,難道你也要包庇他?!這種不知廉恥的人就該將他的醜事召告天下,讓世人唾棄!”


    元王妃已經氣得快要失去理智。


    這個兒子是她忽視了二十多年的,隻因他也是那個男人的兒子,讓她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隻能無視。


    直到後來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優秀的男人,卻從未因她的忽視而有一絲怨忿。他謙恭,孝順,能力出眾。她仍舊對他淡淡的,隻因她的心根本不在那個牢籠一樣的王府深宅,這個注定要承繼元王府孝順那個負心漢的兒子與她又有什麽幹係。


    卻沒想到,這個兒子惟一一次向她露出爪牙,就讓元王妃心痛欲裂,幾欲發狂。


    如果她原本隻是因為簡六小姐的緣故對那鳳照鈺感到厭惡,此時此刻她的心髒當中升騰翻滾著的,卻是最濃烈的嫉恨!


    “夠了。”謝景修冷聲道,又突然向蕭禦伸出手去。


    “鈺兒,過來。”謝景修道。


    一直站在後麵盡量減少存在感的蕭禦此時一怔,抬頭對上謝景修的視線。


    謝景修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澄澈的目光沉靜如水,不生波紋。


    但是蕭禦卻看懂了那目光深處的一絲期待。


    謝景修從剛才開始,就總是用這種方式喚他。明明隻有幾步路的距離,他卻希望他自己走過來。


    蕭禦知道,他所說的和離還是被謝景修聽到了,而且被他記在了心裏。


    謝景修總想用這種方式,確認他還會主動地走向他。


    這麽曲折的心思,蕭禦覺得自己能懂他也稱得上心思機敏了。


    第一次的時候謝景修自己跑過來抓住他,這一次——蕭禦微微一歎,邁動了腳步。


    這個時候,他不能總拆謝景修的台啊……


    謝景修似有一瞬的雀躍,細看時卻仍舊沉靜,隻是緊走了兩步迎上蕭禦,拉住了他的手。


    元王妃目眥欲裂地瞪著他二人,手中的絲帕被尖銳的指甲勾出了一道道絲線。


    “景修,今日之事你別以為能瞞得住!把這種不知廉恥之人當寶,你想被世人恥笑嗎?!”


    謝景修握緊了蕭禦的手,冷笑一聲:“世人恥笑?是笑清高的元王妃原來也會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還是笑簡家醫館百年傳承的精妙醫術,卻被簡六小姐用來陷害他人?”


    “你別忙著遮醜。”元王妃咬牙冷聲道,“你若覺得他果真身正不怕影歪,大可以請全城的大夫來給他診脈,看看那見不得人的身孕到底是真是假!”


    “不需要。”謝景修沉聲道。


    蕭禦一直看著謝景修,此時心中忽地一動,有一絲預感從心底升起——


    左手被謝景修緊握在手心裏,果然又聽謝景修道:“不需要誰來診脈。他是男人,是和我一樣的男人。你們的手段,用錯人了。”


    “什麽?!你說什麽?!”元王妃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一直縮在角落裏的周太醫恨不得立馬土遁離開這裏。


    他真的不想聽到這麽多深宅大戶裏的秘密啊……


    “男人……”簡六小姐低喃道,有些恍然地看著謝景修身邊的那個少年。


    是了,自從他與謝景修成親之後,他就再沒穿過一天的女裝,向來是這副少年模樣。


    原來這就是真相,真相一直明晃晃地擺在她們的麵前。


    她和元王妃視而不見,卻像兩個跳梁小醜一樣,使著拙劣卻自以為無懈可擊的手段。


    “你瘋了,你瘋了!”元王妃捂著胸口連連搖頭,“你知道他是男人?你怎麽敢求取聖旨賜婚娶一個男人?!這是——”這是欺君之罪啊!


    蕭禦何嚐沒有這種擔憂,謝景修說坦白就坦白了,連點預警都沒有。他出去了這三個月,迴來就漲了這麽多底氣,連欺君之罪也不在乎了?


    元王妃似乎想到了什麽,著急地轉頭四顧。院裏院外都是元王府的人,那自是不怕,但那縮在後麵的百靈陸容容幾個廣安堂的人,還有那個垂手侍立的周太醫——


    “母妃無需擔憂其他。”謝景修道,“如果您願意選擇第一條路,以後您永遠是尊貴的元王妃,任何人也無法撼動您的地位。”


    元王妃見他放著真正的大事不顧,卻隻想著讓簡家與元王府脫開幹係,不由得心中發寒,冷笑道:“我若是不願意選呢?”


    謝景修道:“您不願意重迴元王府的牢籠,我尊重您的想法。您向來與簡家親厚,與簡夫人是至親姐妹,與簡六小姐情同母女,此情可感天地。我在此替父王作主,從此以後,放您自由。”


    元王妃瞪大了仍舊浸著淚水的眼睛,單薄的胸膛中一陣鼓躁。


    隻聽謝景修繼續道:“從今日起,您不再是元王府的王妃,元王府再無任何資格過問您的事。沒有人會再強迫把您關在元王府的深宅大院。從今日起,您,自由了。”


    元王妃看著謝景修冷靜到不近人情的麵容,腦海中嗡地一亂,頓時有些天旋地轉。


    她知道謝景修說的是真的,她這個兒子向來說一不二。


    從得知那個男人背叛了她開始,她無時無刻不再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自由,她最渴望的自由。


    可是,卻有一絲無法忽視的心悸從心髒中一直牽連延伸到指尖,令她止不住地渾身輕顫。


    “王爺……不會同意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


    謝景修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會同意的,他不敢再來逼迫您。您放心吧。”


    謝景修又道:“我雖置辦了幾處宅子,卻仍是元王府的財產,想來您並不願意沾惹。”


    “您還是喜歡去簡家醫館吧,您最重視的人和物都在那裏。我會派幾名侍衛,妥善地將您送過去。”


    本是胸有成竹誌得意滿而來,元王妃被王府的侍衛半是恭敬半是強硬地送上簡家的馬車時,卻是一副神思恍忽的模樣。


    簡六小姐仍舊坐在她的身邊。


    以前她日日盼著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到她的身邊來,以慰藉她在那冰冷的元王府中日漸麻木的內心。


    如今她們坐在同一輛馬車中,去往同一個地方,以後還可以長長久久地相處在一起,此時卻失了一直以來的親密無間,隻是各懷心事地坐著。


    謝景修不會再管簡家,元王府也不會再過問元王妃。


    她們都知道,謝景修從無戲言,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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