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門外停了一輛馬車,衙門裏的人似乎早有預料似的,立刻將中門大開,高高的門檻拆了下來,知府李方明親自帶著一群下屬立在道旁恭迎來人。


    馬車進了大門,一直行至儀門外停了下來。趕車的年輕人先跳了下來,然後將車門處的簾子打起,車上的人矮身跨下馬車。


    李方明忙上前謁見,恭敬道:“下官李方明參見世子爺。不知世子爺今日駕到,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那人一身窄袖紫袍,身披狐裘大氅,長身玉立在眾人麵前,不言不語便讓人感到威勢逼人。


    見過元王世子的人都在傳說這位世子爺有多麽豐神俊朗,俊美無雙,總不由得讓人心生好奇。可真的當麵見了,卻被那周身的冷淡威勢壓得抬不起頭來,誰還敢去認真打量他長得是否真如傳言中那般俊美。


    元王世子看了李方明一眼:“李大人無須多禮。”說完便邁步向內走去,行動間顯出衣角上隱隱的金龍刺繡,振翅欲飛般的栩栩如生。


    當朝隻有皇室和元王府才能使用龍的紋樣,可見元王府地位超然。不管李氏一族如何權勢濤天,卻始終無法撼動元王府一分一毫。雖然曆代的元王爺都是風流不羈不問朝事的閑散王爺,卻仍是皇帝的一塊心病,偏偏又無可奈何。


    傳到這一代,似乎連老天都要站在皇帝一邊似的,元王爺是一個風流多情的情種,元王府的嫡長子謝景修無心繼承王府,庶子謝景煜雖也是難得的年輕俊才,卻偏偏沒有資格請封世子。元王府便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誰也不知道最後會怎麽樣。


    無論如何,這些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是發達還是落魄,都與他們這些小官無關,他們隻要敬著就好。


    李方明慌忙跟上,在前麵帶路,一邊道:“世子爺車馬勞頓,下官已經讓人備下薄酒熱菜,給世子爺接風洗塵。世子爺您看……”


    謝景修道:“不必了,帶我去見老王爺吧。”


    李方明也不多說,當即應聲,帶著謝景修朝著元老王爺客居的雅院走去。


    其他官員隻迎到了儀門,便各自散了,李方明帶著謝景修朝後院走去。還沒走到元老王爺的住處,便見一個八歲左右的孩童從花園子鑽了出來,身後還跟了好幾個婢女小廝,一連聲焦急地喊道:“二少爺,您別跑了,仔細摔著!等等我們啊!”


    李洛一邊躲著一下人一叫道:“你們都是娘派來看管我的壞人!我不管,我要找娘親!我要問問她為什麽不準我去見鳳大姑娘!”


    一直跟在謝景修身後的二九聽到鳳大姑娘幾個字,不由得挑了挑眉頭。


    莫不是他們在路上碰到的那位“鳳大姑娘”?


    李方明一見,忍不住怒火高漲,又怕李洛唐突惹了這位煞神不快,忙上前幾步怒道:“洛兒,你又幹什麽?!你娘罰你在屋子裏抄書不準你出門,誰讓你出來的!你們都是吃幹飯的?!快把二少爺領迴去!”


    李洛一見李方明,腳步一轉便撲了過來,熊抱住李方明的腰。李洛知道李方明向來疼他,仰著頭忽閃忽閃著眼睛看著李方明,癟了癟嘴道:“父親,娘親欺負我,你要為我作主啊。”


    若是以前,李方明對著這樣玉雪可愛的小兒子早就心軟了,可是此時他身後站著“那位”世子爺,離得幾步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涔涔的氣息,他身上穿了幾層棉袍都擋不住那種寒意。


    李方明拎著李洛的衣領,把他交給追趕過來的下人,板著臉道:“帶二少爺迴去!不準他再胡鬧!”


    李洛不依地鬧著,大叫著道:“娘親答應我要去向鳳大姑娘提親的,你們答應我要把鳳大姑娘娶迴來給我當媳婦的!你們騙我,大騙子!”一邊喊著一邊被下人連哄帶拉地領遠了。


    二九的嘴巴張成了圓形,沒想到那位彪悍的鳳大姑娘居然連八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他看了自家世子爺一眼,這位爺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看什麽都不在意甚至帶著厭煩的神情,就是這副模樣讓他看上去拒人千裏,卻又吸引得京城閨秀們將一顆顆芳心暗許。


    罷了,他這世子爺少根筋,這麽有講頭的事情還是留著迴去跟老七一起八卦比較開心。


    李方明見那位冷冰冰的世子爺並沒有對李洛的事表達出什麽不滿,當然也沒什麽開心的模樣就是了,不由得抹了抹額頭,繼續引著謝景修到了元老王爺的院子。


    老七和老九已經先一步迴來了,把上午那件事都告訴了元老王爺。


    元老王爺捋了捋美須,仙風道骨地一笑:“這也是一種緣份。”他心裏依舊是很中意鳳大姑娘的,隻是那鳳雲飛和鳳雲寧二人,卻是絕對不能沾惹的。元王府中立了那麽多年,如何能在這個時候跟奸臣一派攪到一起?還不得把方相那老匹夫給氣死過去。


    元老王爺話音剛落,李方明就已經帶著謝景修走了進來。


    李方明通報了一聲就知趣地退了出去,謝景修走到元老王爺躺著的搖椅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祖父,我來接你迴去,我們下午就動身。”


    元老王爺眯著眼睛,看著這個一臉公事公辦的孫子,卻不應聲。


    隻聽他那讓他又愛又恨的好孫兒又道:“我隻請了一個月的假,從京城趕過來用了半個月,趕迴京城再用半個月,迴去正好銷假。”


    元老王爺恨道:“你還請假?你那小破官當得是多有滋味?!好好一個元王府你不要,非去當什麽官!元王府是少你吃了還少你穿了?!”


    謝景修是元王府的世子,當的官自然也不會是小破官,隻是元老王爺卻看不上。


    謝景修並不與他理論,隻是看著他的眼神卻像是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老頭,氣得元老王爺胡子直翹。


    謝景修脫下狐裘大氅向屋裏走去,二九忙上前接過抱在懷裏。


    “老七,老九。”七九二人聽到謝景修喚他們,忙上前聽令。


    謝景修道:“你們暗中來淮遷做什麽我不管,給你們一個時辰,把東西收拾好。一個時辰後啟程迴京。”


    老七老九一同應聲,氣得元老王爺連連捶椅子:“你們到底是誰的手下!”


    謝景修的身影已經進了房,老七老九不敢看元老王爺,灰溜溜地去做事。這不是誰的手下的問題,問題在於世子爺的話他們誰都不敢不聽啊!


    蕭禦勸動了方氏同意和離,安撫好了方氏,便又往淮遷城裏趕去。


    他對方氏說得十分有信心,實際上他設想中的一切行動都要建立在他和方氏能夠離開淮遷前往京城的前提之下。


    可偏偏這是最大的一個難題。


    他可以偷偷地逃出去,但就算僥幸到了京城也根本進不了城門。當朝的戶籍管理十分嚴格,城門也是要憑“通行證”通過的,不然淮遷城的流民早進城了。


    想來想去,他如今這個身份,要走出鳳家惟有一個途徑:嫁人。


    天哪……蕭禦無力地低吟了一聲,趴倒在馬車裏墊著的厚厚的軟墊上。


    嫁給誰啊?


    蕭禦抱著軟枕,開始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


    馬車已經安穩地進了城門,行駛在城市當中的車行道上。可是蕭禦還是沒有想出個頭緒。


    馬車外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然後車廂猛地一震,歪了兩下才停了下來。


    百靈嘟囔道:“又發生什麽事了?”一邊挑開簾子朝外看去。


    卻見前麵不遠處圍了一堆人,不多時有人大叫道:“死人了,撞死人了啊!這些官家子弟真是無法無天了!大街上就敢跑馬!”


    還有人高聲唿道:“趕緊叫大夫啊!快、快,把這孩子送醫館去。”


    “不中用了,叫馬踢著了,不中用了啊。可憐見的,流了這麽多的血。”


    蕭禦一聽,忙下車朝前方走去。百靈會意,一把將冪離和醫箱抱了起來小跑著跟了上去,一邊跑一邊把冪離往自家姑娘的頭上扣。


    真是的,姑娘總是不記得遮麵,再這樣下去真的嫁不出去了!雖然現在大概已經很難嫁出去了……但是還有希望的不是麽?!也許還可以嫁個沒有功名的秀才,或者地主家的兒子,隻要對姑娘好,都還是不錯的,也許比嫁到高門大戶裏要省心呢,至少不會有那麽多小妾煩心——百靈在心裏默默地盤算著。她理想中的姑爺已經從世家子弟降到小官家的孩子,又降到了秀才,甚至地主家的兒子,真是操碎了一顆少女心。


    “讓一讓,我是大夫。”蕭禦高聲道,推開人群朝裏走去。


    裏麵的人聽著這略顯低沉卻仍舊清脆的聲音,以為來了個少年人,紛紛讓開一條道來。待看到走過來的居然是個女子,人群中頓時發出一片籲聲。


    這些圍觀路人喝倒彩的聲音倒是幾千年一脈相承地沒有變過。蕭禦有些無奈地想著,一邊手腳不停地擠進最裏麵。


    “前麵是怎麽迴事?”二九坐在車上百無聊賴地揮著鞭子,“怎麽堵成這樣?”


    老王爺和世子都坐在他駕著的車裏,這輛車的車身上雕繪著元王府的標誌,算是亮出了招牌準備就這麽招搖過市地趕迴京城去。其他幾名侍衛另套了一輛車,淮遷城外麵還有一列侍衛在等著。按計劃他們應該在天黑前趕過去匯合的,現在卻被堵在城裏動彈不得。


    趕著另一輛馬車的老七道:“我去看看。”說著跳了下去。


    蕭禦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先看到的是一匹油光黑亮的高頭大馬,此時正閑閑地站在路邊,啃著路邊翻倒的小菜攤上的蔬菜。


    黑馬的腳邊蹲著一個錦衣男子,應該便是那縱馬撞了人的馬主人,不遠處躺著一個十幾歲的農家少年,滿頭滿臉的血,倒在地上哭著喊疼。


    蕭禦忙上前去查看,少年的額角似乎是被劃傷了,破開一個大口子,血流不止,看上去很是嚇人。


    “小兄弟,別捂著,讓我看一看。”蕭禦怕驚著他,一邊柔聲道一邊輕輕去拉他的手。


    人群中有人叫道:“這是哪戶人家的姑娘?這位姑娘,你還是別看了,你看了能有什麽用啊?想做好事不如送點銀子給他家裏。”


    少年淚眼朦朧地看著蹲在他麵前的人,心裏的驚慌無法掩蓋。他是一個人進城來賣菜的,本想著把菜賣完以後可以拿出幾個銅板出來買點麥芽糖迴去給弟弟妹妹們甜甜嘴,卻沒想到會碰到這種事。他想護著菜,那些菜都是家裏好不容易種出來的,結果菜沒護好,他也受了傷。


    其他人都站在一邊指指點點,用一種令他害怕的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看一個死人。


    麵前的這個少女卻沒有像那樣看著他。她用美麗的輕紗遮著臉龐,好像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卻毫不嫌棄他身上的髒汙,蹲在他的身旁,用那雙好看又溫暖的手輕輕地拉著他。


    “姐姐,我會死嗎?他們都說我會死。嗚……我不要死……我害怕……”少年驚懼地看著蕭禦,連哭起來都不敢大聲。


    蕭禦放柔了聲音安撫道:“好孩子,不怕,不怕啊。這隻是小傷,讓我看看。我是大夫,我會治好你的。沒事的啊。”


    蕭禦仔細查看著少年的傷口,是額頭上的皮膚軟組織裂傷導致的小動脈破裂,所以會流這麽多血。不過隻是看著嚴重,隻要將損傷的血管直接縫紮就可以,不會影響頭部的血液供應。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蕭禦按壓著血管暫時止血,一邊輕聲問道:“小兄弟,我問你,剛才那匹馬有沒有踢到你哪裏?”


    少年呐呐地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沒有。”


    “那有沒有撞到牆上?頭裏疼不疼?暈不暈?”


    少年的眼睛微微向一旁看去,蕭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的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杆鐵秤,秤盤的邊上還沾著些血跡。


    “馬來了,我護著菜攤,沒護住,我一慌,跌倒了,讓那個秤盤劃了一下……”少年小聲地說道。


    蕭禦笑了笑:“好,我知道了。你會沒事的,不要擔心。一點事也沒有。”


    少年暗淡的眼睛亮了起來。麵前這個少女明明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卻似乎比大人還要穩重可靠。她嘴裏說出的每一句“沒事”,都像冬日裏的暖陽,將他心頭那些灰沉沉的恐懼漸漸都驅散了。


    很奇異的,剛才他還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死了,好像已經看到了索命的牛頭馬麵,現在卻似乎又覺得力氣和熱度都迴到了身上。


    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姐姐,你是神仙麽……”少年眨著微餳的眼睛,喃喃地道。隻有神仙才有這樣的本事吧,隻要吹一口氣就能讓受傷的人好起來,不用再害怕會被閻羅殿的小鬼帶走……


    蕭禦左右看了看,想找個幹淨點的地方給少年處理傷口。卻聽身後傳來一聲驚唿:“鳳大姑娘?”


    老九和老七一同下了車過來查看,卻沒想到竟在這裏碰到了他的救命恩人。見蕭禦身邊躺著的那個受傷的少年,兩人立刻明白過來。


    老九先一步跨上前來,蹲在蕭禦身邊:“鳳大姑娘有什麽要幫忙的麽?”


    蕭禦沒想起來他是誰,隻是看著眼熟,不過眼下有人願意幫忙自然再好不過。


    “我想就近找一個幹淨點的地方……”


    他話音未落,耳中卻聽到一聲痛苦的嘶喘,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蕭禦轉頭一看,卻見剛才一直抱著胸口蹲在馬腿邊的那個錦衣男子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肥圓的身軀幾乎團成一個球,抓著喉嚨不停地使勁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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