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青打眼瞧了一眼那氣息將絕的皇帝,七竅流血,麵色紫黑。方才口吐白沫,接連大嘔濃血,然此刻已經吐無可吐,汙漬皆已幹涸在麵龐上掛著,甚是淒慘無比。


    想來毒素已然傷及了皇帝的內髒。到底何時死,隻剩下片刻的事情。


    皇帝已經迴天乏術,他若為了這個皇帝唿人進來,恐怕隻能是百口莫辯。


    藥是他親自端進的馬車,亦是他親自喂皇帝喝下去的。他若是引人進來,必定是死路一條。也如此,他與主上的這把對賭,怕是又是他輸。


    林蘇青權衡著利弊,決定還是先不要叫人來察看為好。


    “世毅君,您年歲漸長,老臣希望您能明白一件事。”丞相捧手揖禮道,“有些人,即使您再氣恨,也不可除;而有些人,即使您再喜歡,也不能留。”


    這一席話將林蘇青拽迴神來,老賊是奸詐,可這一番話說得十分中肯。大丈夫能屈能伸,既能拿得起亦要放得下。


    “我不氣恨你。”林蘇青聽得明白,趙高的言外之意是將他自己比作了被氣恨之人同時也是在提醒著,他還有用武之地,是不可除之人。


    而那喜歡,指的應該是皇帝與世毅君的那位太子兄長——鈺吧。林蘇青感慨,又是父子情深與兄弟手足。


    聽見林蘇青說不氣恨,趙高隨即叩首伏地,道:“望請世毅君以大局為重,臣願意赴湯蹈火。”


    林蘇青眼尾餘光斜了他一眼,這老賊為了切身利益,大奸似忠。雖然談不上氣恨,但此人奸同鬼蜮,巧偽趨利,難免惹人討厭。


    於是故意試探道:“父皇待你恩重如山,你為了追名逐利,依然下得去心蓄謀鴆殺,就是不知道,今後你將如何對待我?”


    趙高一聽,即刻便道:“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林蘇青嗤之以鼻,冠冕堂皇的話倒是說得很漂亮。不過麵子上,他隻是些許酸了一句,道:“赤誠之心自有天鑒,你可要好自為之。”


    “老臣心如明鏡。”


    語罷,他拾起原先代筆寫下的傳公子鈺即位的詔書,立刻起了火折子,一點點將那封詔書燒成了灰燼,灰燼盡數落入了那碗尚未飲盡的湯藥之中。


    接著,他端起那碗湯藥,雙手呈遞給林蘇青,道:“隻要世毅君心意決,其他事宜盡可交付老臣處置,定保萬無一失。”


    林蘇青目光狠厲,逼了他一眼,他毫無閃退,隻是垂下眼眸,也隻是恭敬的捧手曉以君臣之禮的迴避,絲毫沒有心虛之情。


    於是,林蘇青才接過了那碗摻了真正遺詔的湯藥。


    皇帝已經沒得救了,除非來個活神仙令他起死迴生。林蘇青權衡著,若是為了一個將死之人,與趙高起了衝突,恐怕自己也很難脫身。


    趙高既然能借他之手毒殺皇帝,逼他就範。自然也想到了假如他不答應……應該也準備了萬全之策對付他這個知道真相的小皇子。


    這迴他不想輸。


    何況,在曆史中,胡亥當上傀儡皇帝後,趙高一直苦心孤詣的不是為了江山社稷的安定和發展,而是醉心於穩固自己的地位。這也是大秦王朝提前結束的因素之一。


    但如果是他繼承了皇位,不見得趙高就能得逞攝政,畢竟他不是小屁孩胡亥。


    所以,這是可以挑戰的事情,這是可以選擇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事情。


    他伸手探了探皇帝的鼻息,氣若遊絲,頃刻將絕也。


    可他雖然已經做出了決定,此刻卻仍然無法狠心將這碗鴆藥給皇帝灌下去。藥都端在手裏了,他還是踟躇著下不去手。


    大小是條性命,雖然已知皇帝不喝下這碗藥也是死,可終究和自己親手讓他提前死不一樣。先前可以說是無心之失,一旦喂下去便是他故意而為。


    今下又是父子身份……他如何狠得下殺心,下得去毒手。


    趙高候了半晌,見林蘇青依然猶豫,遂道:“世毅君若心懷仁慈,老臣願意代勞。”


    “不必。”林蘇青直接迴絕。


    怎樣也是一代天子,怎樣也是現在的父親,如何也不能讓他死在這等老賊手裏。豈不是屈辱。


    倒不如讓這皇帝死在自己親人手裏,也算有所折合。


    “世毅君,間不容發,還請速速為之。”趙高怕他猶豫狠不下心,想代勞又不成,隻得不時地催促。


    林蘇青心中的猶豫遷來遷去,倏而一咬牙,罷了,反正這皇帝也活不成了,若是不這樣做,他怕是也活不成,沒有必要賠了個老皇帝,又把自己搭進去。


    於是,他一鼓作氣,捏住皇帝的麵頰,迫使皇帝的口齒不得不啟開,接著把湯藥晃了晃,使得其中的灰燼漂浮,一個心狠給皇帝灌了下去。


    毒藥與真正的詔書,一並進入了皇帝的腹中。皇帝本就虛弱,此時大毒入腹,當場氣絕身亡,沒有任何不適的掙紮,唯有七竅默默地淌出血水來……


    林蘇青正想交代趙高一些事,突然,他自己的頭腦毫無防備的一暈,旋即昏了過去。


    ……


    ……


    睜開眼,又是那片荒野深林,又是置身寒涼徹骨的山野泉水之中。


    這麽快就迴來了?他還打算好好的有一番作為呢。


    林蘇青一愣,抬頭便見二太子正背著晴空居高臨下的睥睨著他。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樹葉篩進來,斑駁的灑下,林蘇青迎著璀璨和煦的光芒,辨不清二太子的神情。


    “可有收獲?”二太子清淺的聲音隨著光芒落下。


    收獲……方才隻顧著應對那趙高老賊,尚未來得及思忖感悟。於是,他這才開始迴憶著,開始忖度。


    頓時驚愕!他竟然對他人下了狠惡的殺心!實在令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要與人為善,做力所能及的善事,以力所能力的助人,切莫橫生害人之心。


    曆來他都常持自省之心,不敢做任何傷天害理,損人利己之事。


    況且他還因幾分性格使然,有許多時候冠以善良的名義一再忍讓,或是對他人的要求從不拒絕,實則多少源於性情的中的幾分軟弱。


    是他這樣的一個人,今下,卻能痛下殺人之心,實在是有悖常理。


    可是細思之下……卻又在常理之中。因為他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呀!


    原來,唯有當屠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時,才會切身的明白。


    原來所謂善惡,當麵臨生死攸關的抉擇時,在那個臨界點時,人性才會得到最真實的展露得。


    原來所謂秉持善念,不過是為自己找一種存在感;為自己找一種救贖;或是為自己的情感找一種寄托。


    所謂力所能及的行善,無非是能力範圍,不觸及自身根本的舉手之勞。


    如一旦危及自身,來自人性的自私或是劣根性,便展露無遺。


    他這時候也才想清楚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的真實出發點,比如,他作為太子與潁王爭鬥時,雖然最後因為過分自信,死於掉以輕心。但不殺潁王的決定的出發點,其實是他自認為運籌帷幄,足以萬無一失。


    試想如果他作為太子時,境況如同方才作為世毅君那樣,潁王的箭一開始就逼在了他的命脈之上。想來,他會如何反應?


    應當也會是絕地反擊吧?


    如果一開始就清楚明了的知道,潁王和他必有一個人要死,那麽,他會選擇自己活命吧。


    可是,這樣的他,就是惡人了嗎,也不見得。比如,如果他所麵對的是真實的親人,屆時要二選一隻能活一個的話,對方是他深愛的人,退一萬步的想,假設對方是他的母親,那麽,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自己去死,讓對方活命。


    由此可見,人性又不見得是那樣惡劣。性惡和性善,究竟要怎樣去界定呢?


    “人性啊,人性啊,竟是如此難以捉摸。”林蘇青內心的感慨脫口而出。


    人性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唯有在麵臨取舍的時候,才最是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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