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阿柳準時到了華通公司的人事部。劉豔部長把工作向阿柳詳細介紹完之後說:“楊先生,我領你去見石總。”

    “劉部長,以後叫我阿柳好了,”阿柳有些緊張,說話時盡可能使自己顯得自然,“以前大家都這麽叫我的。”

    “好吧,你不介意,以後我就喊你阿柳。”

    在副總經理辦公室,阿柳見到了石磊。他大約三十出頭,一米八多的身高,略瘦,方臉,兩隻眼睛好象始終在注意和捕捉著什麽,說話的速度很快。不過,他的普通話不太標準,夾雜著遼南口音。藍色西服,白襯衫,藍領帶,腰板挺直,顯得剛毅而執著,給人一種很男子漢的感覺。

    介紹完之後,阿柳想盡可能增加一些對石磊的了解,說道:“石總很年輕,給人一種軍人的氣質。”

    “是嗎?”石磊臉上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微笑,“我是武警出身。”

    “聽您的口音像是遼南人。”

    “我是大連人。”石磊看著阿柳說,“沒事兒,你可以走了。”

    阿柳被領到了司機辦公室,在介紹完另一位司機後,劉豔便離開了。

    另一位司機叫宗博,大約三十五六歲,和阿柳相仿,但身材要矮很多,而且說話較慢。穿一身黑色西服,顯得很穩重。

    “宗師傅,以後就喊我阿柳吧。我們是同行,請多多關照。”阿柳說。

    “你叫我阿宗就可以了。”宗博手裏拿著報紙,一字一句地說。

    司機辦公室跟人事部的擺設幾乎一樣。潔白的牆壁,兩張對頭並在一起的青白色的辦公桌,桌上一部電話,桌前各自一把椅子。靠牆一套黑色沙發,一個木製棕色茶幾。唯獨在窗台上缺一盆盛開的芭蕉。大概是屋裏沒有女同誌的緣故吧。

    宗博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報紙,隨口問道:“你原先什麽單位?”

    “一家私營企業。”

    “都開過什麽車?”

    “尼桑蘭鳥,奔馳300e,九座的海獅麵包車都開過。”阿柳把在原單位開過的車說了出來。

    “我們吳總的車是奔馳s500,”宗博仍然看著報紙,“你見過吳總嗎?”

    “沒有,”阿柳掏出一盒香煙,遞給宗博一支,“抽棵煙吧,我看你桌上有煙缸。”

    “謝謝。”

    “阿宗,你能介紹一下吳總的情況嗎?”他倆都吸著煙。宗博仍在看著報紙,沒有馬上迴答。

    “我是說吳總在坐車是有什麽特殊要求,我在開車是應注意哪些問題?”

    “你問我算是問對了。”宗博放下報紙,深吸一口煙,然後慢慢吐了出來,看著阿柳慢慢地說,“我以前給吳總開過一個月的車。後來她買了一輛寶馬,自己開車上下班。再後來就是把你招了來。她可能不愛自己開車吧,現在很多老板都這樣。吳總很少說話,喜歡安靜,喜歡聽車上的一首歌曲。”

    “什麽歌?”

    “〈take me to your heart〉,中文名叫〈吻別〉。但她不喜歡聲音太大。”宗博說著,“別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阿宗,你的英文說得很好,流利而純正。”

    “是麽,看來你也明白。”宗博笑了笑說,繼續看他的報紙。

    阿柳沒有想到,一個司機還能把英文說得很地道,雖然是短短的幾個單詞。“宗博是不是跟自己有相似的情況?”阿柳心裏想著,“以後再說吧,時間會告訴一切的。”

    石磊敲了敲門,便急匆匆走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吳總,有個重要情況我必須馬上向您匯報。”

    “什麽事?”吳雨霖坐在辦公桌後麵,聲音很輕。

    “我剛剛接到沈陽江美製藥有限公司供應部的電話,下月開始,從我們公司的粗粉訂貨要取消。”

    “為什麽?”

    “江美公司的人說,他們自己要合成頭孢三嗪和噻肟鈉原料藥的粗粉,正在安裝設備,很快就要投產了。”石磊看著吳雨霖,繼續說道,“這是因為江美公司跟一家上海金亞製藥有限公司進行合作,利用江美公司的藥品生產許可證,每月為上海金亞公司加工五噸的成品藥。這樣江美公司的生產能力翻了一翻。按說,它應該增大從我們公司的粗粉進貨,不知它為什麽要自己生產粗粉。”

    “這應該有兩個原因,”吳雨霖仍然輕聲地說,“一是目前抗生素市場看好,江美公司要擴大生產。單從最後成品藥來看,它獲取的利潤是一定的;如果從合成粗粉開始,它就增大了利潤空間。可以說,把我們公司的利潤轉移到了江美公司。”

    “二是,”吳雨霖停了一下,音量明顯提高並加重了語氣,“這也是我不願看到的,江美公司要擠垮我們,要獨占沈陽的市場。”

    “那怎麽辦,吳總?”石磊說,“江美公司占我們百分之六十的市場份額,他們真要得逞,我們公司的前景堪憂啊。”

    吳雨霖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辦公桌的右側,緩緩地轉過身看著對麵。對麵的牆上赫然懸掛著一幅裝禎精美的書法作品。字畫的四周是古銅色的邊框,灑著金箔的仿古宣紙上,沈陽一位著名書法家的四個行書大字躍然而出——“家住吳門”。整個作品灑脫而古雅。總經理辦公室很大。靠北邊窗戶至大門這邊,擺了兩套沙發;相對應的另一麵並排放著三個書櫥,裏麵擺滿了書籍;書櫥旁邊有一個側門;在南麵窗戶的前麵,放著兩個花架,每個花架上有一盆盛開著紅花的美人蕉。美人蕉鬱鬱蔥蔥,花瓣爭奇鬥豔,屋裏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花香。棕色的大辦公桌——俗稱“老板台”,沉穩地落在綠色的地毯上。桌上的電腦開著,好象主人剛才正處理文件。

    過了一會兒,吳雨霖轉過身,輕聲地對石磊說:“你去作個安排,約一下江美公司的趙總,今晚六點在格林酒店,我請他吃飯。”

    “好吧,我馬上落實。”石磊說完轉身離去。

    出車通知早就給了阿柳。下午五點,阿柳準時把車開到了大樓門前。大約五點半的時候,吳雨霖在石磊的陪同下走出大樓。阿柳透過車窗,仔細地打量吳雨霖。她三十歲左右,穿一身藕合色套裝,左肩上背著一個同樣是藕合色的坤包。身材不高也不矮,苗條而勻稱,烏黑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額頭前流海全無。白皙的臉上,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配上似單還雙的眼皮,顯得俊秀而幹練。吳雨霖給阿柳的第一印象是柔而不弱,豔而不妖,絕色而不盛氣淩人。

    阿柳一看便有了一種判斷,她不像東北人。

    石磊打開車門,讓吳雨霖坐了進去,他自己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去格林酒店。”石磊說。

    阿柳發動了汽車,勻速地向前駛去。

    石磊側臉望了一下阿柳說:“開車這麽慢,你手生啊。”

    “我這是穩,”剛說完,阿柳馬上意識到自己說話生硬,“給二位領導開車,我是很小心的。石總,請多多關照。”

    石磊又側臉看了一下阿柳,沒再說什麽。他掏出一支香煙,拿在手裏轉了一下,又放迴了盒內。大概車裏有女士,石磊特別注意。

    阿柳打開車裏的音響,輕聲地播放著歌曲《吻別》:“……take me to your heart,take me to your soul……”伴隨著這首歌曲,汽車開到了格林酒店。

    吳雨霖徑直進了酒店。石磊站在酒店門口等接客人。

    吳雨霖坐在早已訂好的包房裏,已經脫下外套,身著藕合色的羊毛衫,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文靜而美麗。這時候聽到了敲門聲,沈陽江美製藥有限公司的總經理趙長江準時赴約。

    “趙總,謝謝你的賞光。”吳雨霖微笑著起身迎接,首先把手伸了過去。

    趙長江握著吳雨霖的手,也微笑著說:“我也得謝謝你。我們兩家公司做業務兩年多了,都是貴公司請客,我都不好意思啦。”

    趙長江長得很高大,滾圓略有點禿頂的腦袋,配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的後麵是一雙大眼睛不時地轉來轉去,一看便給人一種商人的味道,但仍不失儒雅。他脫掉了外衣,著一件灰白相間的羊毛衫,坐到了吳雨霖旁邊的椅子上。

    “這是我們公司的副總石磊,”吳雨霖介紹說,“平時跟貴公司的業務都由他來做。”

    “我們兩人認識,打過交道。”趙長江的大眼睛眨了眨,又推了一下眼鏡,“我隻知道是吳總請客,如果是華通公司請客,我可不來喲。”

    吳雨霖笑了一下,望著石磊說道:“我和趙總單獨談談,你到別的房間吃點兒吧。”

    石磊點著一棵香煙,衝著趙長江一樂:“趙總,你們談著,我失陪了。”石磊怏怏地離開了包房,心裏想:“真他媽的夠牛!”

    石磊哪有心思吃飯,他直接下樓坐到了等在酒店旁邊的汽車裏。

    “怎麽啦,石總?”阿柳問。

    “氣死我了。這個吊死鬼——瞪著倆大眼珠子,平時咱公司的銷售人員這樣叫他我還不信,今天我算領教了。”石磊又點上一棵香煙,深吸一口說,“我說的是江美公司的趙長江,他要把咱們公司擠垮。”

    可能在氣頭上,也可能是發泄,石磊便把江美公司如何跟上海合作要上粗粉生產線,想獨占沈陽市場的事兒給阿柳說了。

    阿柳靜靜地聽著。

    “不說了,我閉眼睛睡會兒。”石磊道。

    阿柳沒有說話,推開車門出來,自己靠在車邊點燃一棵煙,在思索著什麽。

    吳雨霖剛跟趙長江喝完一杯酒,然後笑著說:“趙總,來,吃點兒菜。”

    “吃點兒。這麽豐盛的酒菜,不吃點兒就辜負了吳總的一片心啦。”

    “這都不成敬意,”吳雨霖仍微笑著說,“我可是誠惶誠恐,生怕怠慢了趙總啊。”

    “吳總請我是有什麽事兒吧?”

    吳雨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趙總,我就明說吧。貴公司是否從下月起不用我們公司的粗粉了?”

    “我們公司董事會根據當前市場情況做的決定,我這個董事長兼總經理也全力支持。”

    “這不等於把華通公司往絕路上逼嗎?”

    “這怎麽說呢。市場是無情的,企業的目標就是追求最高的經濟利益。我們這麽做完全是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既是合理的,也是正確的。”趙長江態度堅定地說,“況且江美公司也不是吳總的唯一客戶,華通公司還可以開辟其它市場。”

    “但江美公司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是我們百分之六十的市場。如果你們這樣無情,在沒有新的客戶之前,華通公司至少在半年內處於停產狀態,企業將全麵虧損。”

    趙長江推了推眼鏡:“吳總,你說怎麽辦呢?”

    “我想,江美公司不上粗粉生產線,隻擴成品藥的生產。華通公司將以優惠價格為貴公司提供優質粗粉,兩全其美。趙總有什麽要求也可以提出來。”吳雨霖接著說,“你和我丈夫周昊是要好的同學,總不能朋友相殘吧?”

    “是呀,周昊在去世前還給我說讓我照顧你們娘倆,這你也知道。”趙長江把眼鏡後麵的大眼睛轉了轉說,“可是你吳總厲害呀,現在是公司的大老板,我打電話你不理,我就隻有想出這個辦法來幫你啦。”

    “幫我?”

    “市場無情,但人是有情的。明年的這個時候,你的公司就會破產,如果你……”趙長江停了停,望著吳雨霖白淨而俊秀的臉,“你如果嫁給我,明年這個時候,我的公司就成你的了。我也可以完成周昊的遺願了。”

    “混帳。周昊根本不知道實情,他一直以為給他治病的錢是你出的。那時候你就提出這個混帳要求來要挾我,而現在又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逼迫我,你不會得逞的。”

    “吳雨霖,我喜歡你,你應該能感覺到。在周昊彌留的那些日子,不是我們天天守候在他身邊嗎?我也是那時對你產生了深深的感情。你看起來柔弱,內心卻很堅強,你美麗,善解人意,你有南方女孩特有的那種氣質。我以為周昊能和你白頭偕老,我也祝福你們。可是他走了,我為什麽沒有追求你的權利?”趙長江看著吳雨霖繼續說,:“我承認,我那時沒有拿出錢來幫助周昊。可那時我的公司舉步維艱,都要到了破產的地步!國家要求全國的製藥企業必須通過gmp認證,否則將被淘汰。你知道嗎,僅一個gmp認證,就要有幾百萬甚至千萬元的投入。我那時是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我雖然沒有拿錢給你,但那些日子,我除了工作也天天在醫院守護著周昊,盡了一個朋友應盡的道義。”

    “我和周昊的母親,非常感激你那段時間對周昊的關懷照顧。你當時沒有借錢給我,我並不怪你,但那時你提出的那個要求,不能不讓我以為你別有用心,你不真誠。而現在,你又使出這樣的伎倆想搞垮我的公司,你根本沒有東北大漢那種寬闊的胸襟。這就是你和周昊的本質區別。”

    吳雨霖說完便打起了電話:“石磊,埋單,接我迴公司。”

    吳雨霖穿好外衣,走向房門,然後迴頭對趙長江說:“趙總,告辭了。我奉勸你一句,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雨霖,別走,你聽我說……”趙長江站了起來,很激動。

    吳雨霖走出了房間,留下趙長江呆呆地站在裏麵。

    阿柳把車開到了格林酒店門口。不一會兒,石磊陪著吳雨霖走了出來。石磊打開了車門,吳雨霖站在那裏並沒有上車。

    “我想獨自走走。”吳雨霖對石磊說。

    “那好吧,”石磊看著吳雨霖白淨的臉上抹著淡淡的愁雲,然後關上車門說,“我在後麵跟著你。”

    吳雨霖沿著格林酒店門前的大街慢慢地走著。石磊離她有十多米遠,慢慢地跟著。阿柳也發動了汽車,緊隨石磊,緩緩地把車朝前移動著。

    格林酒店座落在沈陽北部的金融開發區。這裏道路寬闊,高樓大廈林立,各種霓虹燈炫彩奪目。大街上車水馬龍,遠遠望去像一道道移動的彩練。兩旁的路燈各式各樣,相間排列直到遠方。各種樹木,在大街兩旁,在各種燈光的交相輝映下,影影綽綽,別有情趣。人在街上散步,就像走在星光裏。吳雨霖在慢慢地走著,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時候,吳雨霖的對麵走來四五個年輕人,看樣子剛剛喝完酒,有說有笑。走過吳雨霖身邊的時候,其中一個人說:“嘿,哥們,你們看這丫仔,多靚!”

    更有一個膽大的,伸手便拍了一下吳雨霖的肩頭:“妹妹,我們陪你遛遛?”

    吳雨霖沒有任何理會,繼續慢慢地往前走。

    “住手,”石磊已經看在了眼裏,幾步就衝到了吳雨霖身後,“你們給我滾開!”

    “這丫仔有個跟屁的,哥幾個揍他。”說著,這幾個年輕人揮舞著拳頭砸向石磊。

    石磊雙手抱頭,一下子蹲在那裏,任憑他們拳打腳踢。

    阿柳看不下去了,停下車,用遙控把車鎖好便衝了上去,從背後就是一拳。

    “嘿,他打我,哥幾個塞他。”所有的拳頭又向阿柳打來。

    阿柳與他們對付了幾下,便被打倒在地,緊接著就是一陣拳腳。

    “警察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句,這幫年輕人一哄而散,朝前跑了去。

    遠方一輛巡邏車閃爍著警燈朝這邊駛來,然後停在石磊的旁邊,從打開的車窗裏傳來一句話:“怎麽迴事?”

    “沒事,我們玩兒呢。”石磊向警車裏的人說,“你們走吧,別影響你們巡邏。”

    巡邏車又閃爍著警燈,向前駛去了。

    石磊迴過身,把阿柳扶了起來。嗬,阿柳好像傷得不輕,嘴角還滲出點血,一瘸一拐走了兩步,坐到了路邊。

    “你沒事吧?”石磊問。

    “沒大事。”阿柳把手臂左右擺了擺,又做了個擴胸運動,“隻是有點疼。吳總呢?”

    吳雨霖正靜靜地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朝這邊望著,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你不在車裏呆著,出來幹嗎?”石磊說。

    “我不能看著你挨打呀!”阿柳仍然活動著雙臂說。

    石磊坐到了阿柳的身邊說:“我看你這人挺艮。我說你開車慢吧,你說你穩;剛才我問你有沒有事兒,你說沒大事。你就不會順著領導說話?”

    “不可能沒事。”阿柳說,“給我打殘了是大事,受點皮外傷是小事,反正不可能沒事。”

    “你挺有意思,倒挺勇敢。”石磊有點兒詼諧地說,“站起來走兩步,看有沒有大事,有大事兒公司養著你。”

    阿柳站起來走了走,又蹦了蹦,知道自己隻是受了點兒皮外傷,同時覺得石磊並不是那麽難接近,說道:“石總,你是武警出身,怎麽不還手呀?我倒傻拉巴幾衝上去了。”

    “唉,都是酒鬼,我看他們沒糾纏吳總就算了,又沒有深仇大恨,打我幾下就完了。我要一出手,無論把他們誰打傷,我都惹不起那麻煩。你沒看見警察的巡邏車直轉悠嗎?再說了,我今天挺煩,恨不得找人打我兩下。”

    “邪門兒。人家心煩想打別人,你心煩想讓別人打。”阿柳說,“我可沒那境界。”

    石磊拍了拍阿柳的肩頭:“走,開車吧,吳總在前麵等著呢。”

    吳雨霖坐上了車,石磊問:“吳總,送你迴家吧,都晚上九點了。”

    “迴公司。”吳雨霖輕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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