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老泰山深謀遠慮,先取嚴治再取寬治。


    要求寬治,必先嚴治而始。


    章越熟思吳充的話,如果你要一個人怨恨你,那你一開始對他很好,然後一步步變淡。


    軍隊裏也是這般,一個人初犯軍紀,就應該狠狠的教訓他一頓,不要等到對方犯下天大的罪了,再將他處死。你一開始對他心慈手軟,就是害了他。


    寬容就如水一般,大家一開始覺得親近可愛,但溺亡在水中的人不計其數。


    很多政局到了後麵無解,領導者被迫采取一刀切的辦法解決,這都是一開始的寬縱所至。


    章越一身冷汗,還好吳充迴朝來給他點醒了,否則他以後便要犯下大錯了。


    章越道:“可是呂樞副那邊怎說?”


    吳充道:“這便是你錯的最大的一點,你一開始下了決心要樹伐黨項為天下之繩。結果因呂晦叔幾句話而動搖。”


    “這時候你要再重舉,便是成了反複。”


    “我知道你是顧念我吳家和你章家與呂家的姻親之誼,但正因為如此,呂晦叔質問你時便要將話與他說清楚。現在無論說什麽,呂晦叔都會怪罪你。如今隻有將呂晦叔罷出京師一途了。”


    章越聽了吳充之言,深明什麽叫一開始退讓,後麵隻有采取過激的手段了。


    吳充道:“我與晦叔說一說,我與他還有多年交情,但能說得如何誰也不知。”


    章越道:“一切都仰仗老泰山了。”


    吳充道:“你我之間不說客套話,我如今致仕,也沒什麽能為你辦得事。”


    “我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唯你算是繼之衣缽了。”


    章越感慨自己仕途受吳充一路提攜,之前自己出兵河州剿滅鬼章時,結硬寨打呆仗,幾乎將整個陝西路打得財政崩潰,是吳充力排眾議始終支持自己。


    而自己迴朝出任參知政事,也是吳充讓出了宰相之位,才令自己跨入這重要一步。


    更不用說他在政治上的提點,吳充在政治上境界極高,看得很深遠。


    任何事都是這般,有人看到一步,有人看到兩部,有人看到三步,看得越遠的人便能夠站到最後。


    不過嶽父在史書上沒什麽建樹,事實上也是這般,人這一輩子能成事七分運氣,三分實力。


    有時候真不是實力不行,而是運氣不至。


    吳充笑著道:“三郎的兩個兒子,亙哥兒明銳遠識,日後鵬飛萬裏不可限量,丞哥兒雖不如亙哥兒,但能夠承歡膝下,也是為人父母的福分。”


    “人這一輩子不能強求,無論如何都有好與不好。我家大哥兒不成器,我早已知道了。”


    “你當如何辦就如何辦,老夫百年之後,吳家就托付給你照看了。”


    聽了吳充對自己處理吳安詩之事的允許,一直係在章越心頭的事終於落地。


    人不可能不食五穀雜糧,人到哪處辦事,都受到人情世故的牽絆。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


    十七娘進門對章越道:“官人,度哥兒攜幾位子侄想向你請教。”


    吳充聞言露出笑意。


    十七娘也是麵有紅暈,顯然是吳家幾位子侄要拜見章越。她受家裏人想求,既是不好推脫,同時心底更是感到與有榮焉。


    自家官人成了大員,自己受到家裏兄弟姐妹吹捧膜拜,再清高的人這一刻都不免頭昏腦脹的。


    章越看了吳充一眼,以往吳充迴家,吳家子侄都是爭著來拜見他的,如今則是來見自己。


    吳充卻十分釋然道:“三郎,你去吧,不要忘了我與你說得話。”


    “是。”章越起身行禮,然後跟著十七娘走出屋外。


    十七娘低聲對章越道:“這些子侄裏不是紈絝子弟,便是才具平庸,唯獨有一個十九郎的還可堪一見。”


    聽十七娘還是頗為自己打算的,章越微微笑道:“除了這十九郎,其餘人我能將他們安排至交引所找份差事。


    現在宋朝轉運使路都有交引所,甚至秦鳳路轉運使路還一口氣還設了三個交引所,分別是青唐,熙州,秦州。


    近年來交引所除了鹽鈔、交子、茶引等生意外,也經營質庫,解庫之類的營生,那是賺得盆滿缽滿。


    除了每年的分紅之外,其餘員工持股分紅外,每年的薪水都是高得驚人。


    汴京交引所一名普通的員工,每年可得三百貫,這個俸祿已是一名禁軍年俸的六倍。至於中層則可達至千貫。


    所以多少人想進交引所,甚至連讀書人的尖端太學生也是趨之若鶩。


    交引所的工作其實含金量並不高,你就算什麽都不會,都能給你安排個差事一輩子衣食無憂。出身交引監的蔡京以往經常拿來市恩。至於章越遇到熙河路陣亡將士撫恤之事,他倒常將此職位批給他們的子侄,很少用來給自己市恩。


    章越也想給老婆添些光彩,十七娘笑道:“官人那倒不必,你這個口子不好開。”


    章越聞言微微鬆了口氣笑道:“那我一會多看看這十九郎。”


    十七娘聞言點點頭,臉上笑意盈盈,輕輕地挽著章越的手臂,目光之中都是光彩。


    ……


    次日章越麵聖後留身。


    官家聽得章越之言,深以為然道:“為政之道根本在於如此。”


    “先嚴治才能求寬治。這也是卿常言之的,反者道之動啊!”


    章越無語了,現在輪到天子來教育自己了。


    官家忽道:“這話不是令嶽吳卿與你說的吧!”


    章越心道官家很厲害嘛。


    章越想了想,沒有直接承認而是道:“臣與家嶽常促膝長談,於國事也常有商量,但從不營私。”


    官家笑了笑心道,其實商量也沒什麽,他不信馮京就沒有和富弼商量。


    官家對章越道:“吳卿是性子沉密,內行修飭,為相時務安靜。隻可惜心正而力不足。”


    章越聽了心道,皇帝是個明白人,心底什麽都清楚,但是知道歸知道,我就是不重用你。


    官家道:“當初太皇太後(曹太後)言朕有太平宰相項安節之言語,後來吳卿一日脖頸上生了一瘤子,太皇太後便語朕,這便是太平宰相。”


    “朕今日想起太皇太後之言頗有悔意,如今朝廷有製度,不能翁婿並相。”


    “朕想讓吳卿與王安石並為平章軍國重事,卿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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