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居後,官員們輪班奏事。


    依次是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使和司農寺、台諫等。


    官家對三位中書宰執道:“昨日章卿言一代有一代之製度,朕以為此言固然有理,但傳出去太過於驚世駭俗。眾臣工有所驚疑,士大夫庶民不知何為。”


    “朝廷製度莫不有革有因,有益有損。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製祿,小大詳要,莫不有敘。”


    “朕欲推本以作董正之源,以作祖述章憲之意。”


    官家一番話下對昨日慶功宴上章越的話進行的補充和修改。


    章越說一代有一代製度,官家認為太驚世駭俗,怕世人一時接受不了。他推崇周製,所以改革官製還是要以周禮為本。


    官家的意思很顯然,在改革官製上他要親自抓在手中。


    唯有名與器不可授人,鑒於熙寧年變法,王安石主導以至於相權過大。如今改革官製之事,他肯定要抓在手中。


    官家看了一眼章越,卻見他並沒有任何不快,隻是道了一句陛下聖明。


    蔡確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章越,心感對方怎麽越來越向王珪靠攏了。


    官家見章越不反對心底大喜,繼續道:“本朝雖有三省之名,但無三省之實,一切權力皆操於中書門下。”


    官家說到這裏,王珪,章越,蔡確三人都是心底同時一凜。


    官家道:“改製之事從上而至下,朕打算恢複唐時三省之製,中書省取旨,門下省審核,尚書省執行,三省分班奏事。”


    “尚書省依唐製不設尚書令,而是以左右仆射為首相,亞相之分,首相亞相各兼中書門下二省長官。”


    聽到這一句,章越知道官家動手削弱相權了。


    原先三省有名無實,一切權力歸於中書門下。


    而今中書門下拆為兩省,等於相權一分為二,相互製衡。


    原先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集賢殿大學士等貼職是確認首相亞相末相之貼職,如今則為改為尚書左右仆射,左仆射為首相,右仆射為亞相。


    官家道:“中書門下侍郎兼尚書左右丞,則取代參知政事,為副相。此事朕還沒有詳慮,先問一問三位卿家的意思。”


    平心而論,王珪,蔡確心底都是一百個不願意的。


    以往中書門下,實行的是群相製,大家雖有內鬥,但大體上還過得去,有些事情還相互遮掩。


    但是一分為二,就互相要拆台了。


    不過損失最大的還是蔡確,但蔡確是官家一手提拔入中書的,根本不可能反對。


    至於王珪左思右想,心覺得章越肯定會反對,於是道:“臣並無異議。”


    聽王珪之言,官家滿意地又看向章越,哪知章越半點猶豫也沒有地道:“臣亦無異議。”


    章越這一表態,王珪臉上綻出苦澀之笑。


    現在王珪,章越都表態了,蔡確更不用說了。原來王珪指著章越來爭,沒想到章越突然不爭了。


    官家也覺得出乎意料,他本來覺得此事會遭到反對,但沒料到通過得如此順利,頓時有些喜出望外。


    官家道:“此番伐黨項之事,蘭州破敵,殺國相梁乙埋。中書籌劃之功甚大,朕決意加兩位卿家為昭文館大學士和監修國史,亦定下改製之後首相亞相之分。”


    官家言下之意以後王珪就是尚書左仆射,章越便是尚書右仆射,就此定下。


    憑蘭州大捷,章越本隱隱有架空王珪的樣子,但是首相次相之分後,王珪心想無論是中書還是門下長官,自己都是可以守住基本盤的,當即欣然道:“臣謝過陛下。”


    章越亦如是道。


    王珪道:“陛下,既是恢複尚書省,是否罷了樞密院,權歸於兵部呢?如此也可避免職位重複。”


    兵部是屬於尚書省的。罷樞密院歸於尚書省,那麽相權還是沒什麽損失。


    章越聽了心底暗笑,王珪你還懂得爭嘛,不過肯定不會如意的。


    果真官家言道:“祖宗不以兵權歸於有司,而設樞密院統之,自有道理在其中,不必廢之。”


    王珪爭道:“不過樞密院部分之權可削歸之兵部。”


    官家道:“如議。”


    王珪見爭取了一些,方才退下。


    ……


    中書三相奏事後推出,樞密院二相馮京,薛向入奏。


    薛向經過章越麵前時,恭敬地作揖,反對王珪,蔡確沒那麽恭敬。


    王珪看了心底大不是滋味。


    章越點點頭便是離開,走到了殿外,王珪突地頓足,轉過身道:“集賢今日為何不言語?莫非與天子早有默契,不告於我們二人知。”


    王珪指責章越是不是與官家早有了默契,而不告訴王珪,蔡確。


    章越笑道:“史館容稟,此事我也是不知,我確實有改製之意,但如何也不會自削。”


    章越這是實話,他向官家奏對的意思是中央集權,權力向上集中,自是集中到了君權和相權上。


    哪知官家這一刀先砍在中書門下身上,把相權集到君權上。


    “那集賢今日為何不有所言語?”


    章越心道,是你不先言語的,反而來怪我。你位序比我高不去爭,整天指望我與官家去爭。


    沒錯,以往都是我爭,你站在後麵看戲。今天我不做這出頭鳥了,還不行嗎?


    章越想了想道:“好教史館知道,要是改為三省之製,如此陛下必是命史館為中書令,我怕若是反對,豈不是壞了陛下對史館的美意嗎?”


    中書省的長官是中書令。


    王珪聽了章越的意思,容色稍緩道:“仆為中書令,公便是侍中。”


    章越忙道:“門下不敢與史館比肩。”


    侍中是門下省的最高長官,章越這話一語雙關,既表示自己門下省權位不如中書省,也是繼續以王珪的學生自居。


    如果章越和王珪關係很好,他是不敢以門下自居的。否則官家就覺得二人要蛇鼠一窩了。


    正因為二人關係不好,章越才要這麽說。


    王珪如今在大把大把地摟錢,章越雖隱隱掌握實權,但辦的都是容易吃掛落的急事難事。對方在名位上隻要迫得不過,王珪也不覺得章越過分。


    章越這人還是很懂得規矩的,待人也頗為誠懇厚道,不像蔡確幾乎將野心勃勃幾個字寫在臉上。


    應付完王珪三人返迴中書,路上章越心底感歎皇權之盛。


    王安石時,相權還是可以與皇權抗衡的,可如今已沒有抗衡的餘地了。


    就拿之前而論,官家要讓蔡確為參知政事,還要與章越,王珪商量,事先拿出好處來收買二人再說。


    而如今官家先提改革官製之事,再拿出首相次相之名分作為獎賞。


    之前官家是先收買,再提要求,而如今先提要求,然後就成了獎賞。這一先一後之差,就是官家操作權力進行一步步的試探,得寸而進尺。


    官家操縱權力的手段不僅比熙寧之初,甚至比元豐之初還更嫻熟了。


    章越迴到中書,片刻之後,加拜王珪為昭文館大學士的詔書便到了。


    此命實為盛事。


    一日聞得王珪齊遷,百官皆是相賀。


    王珪笑容最盛,升為昭文相對他而言,實如願以償,了卻了心事,確認了文官之首的身份。


    並本官加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門下侍郎是宰相標配。當年趙普拜相便授予門下侍郎。


    尚書左仆射是本官僅次於三公,再往上一步就可以稱‘公相’了。


    至於比門下侍郎更高的,則是侍中和中書令,韓琦當年定鼎之功得拜侍中之職,此外還有文彥博,不過這一般是不予輕授。


    而章越之前恭維王珪的中書令也是宰相銜,但從未授予過真宰相。


    王珪另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


    因還沒有改製,三省裏侍中,中書侍郎,門下侍郎以及尚書左右仆射都是作為本官和兼銜賞賜給宰相的。


    估計從此以後也是絕版了,王珪之後官位改製了,門下侍郎和尚書左右仆射就要變成實職了,昭文相也要成為絕唱了。


    實際上文臣抵至昭文相就算到頭了,後麵都是聽起來好聽。


    不過王珪還是很講究曆史地位的,與曆朝同為昭文相的宰相比起來,若沒有門下侍郎的兼銜,他還是不太體麵的。


    被天子削了中書門下的權力,王珪換來了昭文相和門下侍郎。


    百官陸續相賀,不過旁官賀了王珪後都沒有走,而是留下來坐著,不時看向坐在王珪身旁與石得一閑聊的章越。


    方才來與王珪宣旨的是石得一麵對章越時神情格外恭敬,努力地套著近乎。百官們微微笑著,心知肚明。


    又過了片刻,堂吏稟道又一詔書至。


    來宣旨的乃是宋用臣。


    聞得宋用臣來到的官員們一副早就料到的樣子,他們紛紛放下茶盅從座位上起身。


    隨著章越王珪出迎。


    宋用臣見了章越笑眯眯地點點頭,當即捧詔對百官宣道:“推忠佐理之功臣、光祿大夫、檢校太保、尚書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建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戶、食實封一千四百戶章越。”


    “特授尚書禮部尚書,監修國史兼譯經潤文使,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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