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證明了,策立之功恰恰是交給文官集團是最保險的,而交給宗室外戚武將宦官後宮都有點不保險。


    不過文官勢力也是以上中最弱的。因為文官集團與皇權關係是最疏遠的,而皇權的本質就是暴力。


    南明就是出現了這個問題。


    崇禎自縊後,兵部尚書史可法本打算立潞王朱常淓為天子,但江北四將高傑、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去迎福王朱由崧為後來的南明弘光帝。


    史可法無奈答允,但這也導致了南明文官集團與弘光帝的撕裂。


    因為策立之功不在自己手上,所以文官們人人自危,不肯向弘光帝效力。亂世之中,史可法自己手上沒有像樣的軍事實力,卻按照明朝繼有製度,由文官階層推選天子,這就是不通時局之變。


    最後皇帝不信任他,文臣也不支持他,史可法忠節可嘉,可惜隻知道製度不知道權變。


    盛世中繼承製度和亂世中繼承製度是不同。


    亂世中兵馬強壯者為天子。


    金匱之盟的兄終弟及也是亂世之中的繼承策略。但趙宋承平已久,經過趙大趙二多年的培養,韓琦代表文官集團已成氣候。


    章越繼韓琦之後,更沒有將權力讓出去的意思,反而要更進一步。


    此刻福寧殿內,無數明燭圍繞在天子的帷幄之旁。但照在官家的臉上卻有等明暗不定之感。


    遠遠在帷幄之外宮人和醫官,也感覺到殿內有一等莫名的壓抑。


    官家沉默不表態。不表態就是一種態度。


    身為官家心腹石得一必須出來化解局麵,連聲道:“幾位相公,這是如何,建儲之事慢慢再說。”


    章越抬頭盯了石得一一眼。連平日覺得與章越交好的石得一,此刻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一旁張茂則出麵了。


    張茂則是仁宗朝的老人了,曹太後,高太後都倚為心腹。在文官層麵也說得上話,章越也與他交情頗深。但現在這些都沒有用。


    張茂則道:“先帝也是從皇子登位,未見不妥。”


    章越道:“當然不妥,先帝登基是皇子,而陛下登基已是皇太子。”


    一言概之,皇子登基和皇太子登基是不同的。


    曆史上北宋九帝唯獨當今天子是走流程毫無異義的,其他在流程上都有一定問題或者過程上出什麽幺蛾子。


    因為神宗是皇太子登基,名分上是嫡長子,而且沒有競爭對手。


    所以連垂簾都不需要!


    張茂則道:“陛下當初為嫡長子,繼承祖宗大統,何曾聞天下人有異言?”


    章越道:“立嫡立長確乃祖宗製度,自古以來,子承父業實理所當然。但帷幄深密,怕有不知之事。”


    張茂則聞言一堵,連一旁的石得一也是不敢再言。王珪也是訝異,章越這話都說出來了,真不怕得罪人,看來是鐵了心要為之。


    章越道:“還請陛下早降指揮,安天下人心。”


    垂簾後的高太後聽到這裏,神色異樣,他當然明白章越的意思。


    一旦文官集團有了策立之功,她們後宮說話頂個屁用。


    太後臨朝最大的本錢就不是這個嗎?


    韓琦為什麽敢撤曹太後的簾?


    簾後高太後看向在章越一旁的王珪,緩緩吐出數字‘昏聵無能’。這幾日雍王不斷入宮,王珪,邢恕通過也通過家中子侄打探她的態度。


    她雖無此意,但也不會放過拿捏人的機會。


    而在立儲這樣大事上,被章越這個即將致仕的宰相給把住了。


    殊不知章越曆經英宗即位之事,當然懂得這一切細節。


    當初英宗是皇子,不是皇太子,所以馮京才催官家彌留之際立下文字。


    到了這一步連官家死活,君臣之禮都顧不上。


    為什麽曹太後,任守忠都策立英宗的問題上含糊其辭?為什麽代表曹太後一係的富弼迴朝時,對不敬曹太後的英宗言‘伊霍之事’。


    這背後爭得是什麽?


    但對官家而言,當然生氣。這一切都是他眼皮子低下發生的,但朕還活著呢!


    “好一個休戚與共!沒有辜負朕以槐位待卿等!”


    章越道:“陛下,臣等奮不顧身,隻為了宗社大計。”


    官家看著七位宰執苦笑,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這個策立之事一旦表態就不能收迴去了。不能說我今天支持你當皇帝,明天支持他皇帝。


    從此這七個人與皇六子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官家不能同時否認自己選出來的宰執。除非他做好將他們全數罷免的準備。


    官家閉目片刻,知事已不可挽迴徐徐地道:“諸卿之議,朕知道了。其實朕早心意已決,當初侍宴之時,便有來年春建東宮之意!”


    眾宰相頓時大喜,齊聲道:“原來陛下早有成算,是臣等多事。”


    官家道:“諸卿忠允,臨大事而腳跟定立,朕實欣慰。”


    官家說完,章越卻道:“陛下此舉實慰天下人心。但本朝繼統之製一貫謠傳甚多,請陛下定下製度!”


    王珪頻頻目視章越,你見好就收便是。但其餘宰執再度將期待目光看向官家。


    官家略思了思,最後索性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沒錯,是嫡長製,而不是長君為之。


    章越道:“臣奉陛下口諭,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章越知道到這一步差不多了。如果非要天子立下建儲詔書不現實。


    事情要一步步來,不可以一步到位。


    就算一步到位,天子也會反悔。那我倒不如主動給你留下反悔的空間。


    章越道:““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有陛下這句話,天下臣民從此也有了製度可依。“


    ”今陛下有子岐嶷,臣等溘先朝露,當以死報答陛下!”


    官家對此臉上神情淡漠。簾後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章越說到這裏,眾宰臣們完成使命,齊齊從福寧殿中退下。


    章越也知今日之事將天子和高太後都得罪了,反正自己就要走人了也無所謂。


    永遠要先小人後君子。


    不要怕得罪人,因為現在講,比以後講要好!


    看曆史上的哲宗即位,從史料中看高滔滔從未想過用雍王取代親孫子哲宗的動作。可高滔滔在這個過程,卻充分利用自己的選擇權,換取文官集團的讓步。


    而期間蔡確表現得十分忠心,繞過王珪力推建儲。哲宗登基時,蔡確在直宿宮裏七天,一直確認對方正式登上帝位後,這才放心。


    蔡確迴到家中對家人大哭道,我總算沒有辜負了先帝的托付。


    但蔡確此舉,也導致高太後要貶死蔡確嶺南的有史以來最爛操作。


    為什麽高太後寧可壞了規矩也要如此為之?


    因為蔡確與高太後爭得是策立之功。


    有其功,必有其過。


    策立乃是第一功,而這策立之功越大,阻礙策立之過也就越大!


    而且憑著蔡確個性,他若被貶不死,他日複辟歸來,後果不堪設想。


    王珪因為傾向高太後的操作,身故後數次被新黨剝奪一切。


    所以章越要向天子確認製度。


    製度一出,好了大家都不要爭了,所有人都沒有策立之功。咱們一切按照規矩來辦事。


    按照規矩來辦事,功勞就是文官集團的。


    章越離殿後向王珪告罪道:“老師,殿上之事學生造次了,所幸大事已定。今日定策,若萬一以後有不諱,顧命重責就拜托老師了。”


    “老夫老了顧命之事怕不能了。”


    王珪也是有自知之明,官家肯定不會托他顧命之事。


    他道:“度之,若是立儲大事決之於公論,而不是私議,公功莫大焉。”


    章越道:“老師,無論是公論,還是私議,隻要是能為天下好的,便可行哉!”


    “當然最要緊的是讓我等免受其害啊。”


    王珪點點頭道:“天下事不試一試則未可知,老夫太過持重了。”


    章越笑著附和了幾句心底卻道。


    持重?你明明是懷二心好不好。


    章越心道,不過話說迴來,持重也好。你不持重,怎能顯得我果銳。


    就如同登山一樣,章越最喜歡和體力弱的人走在一起。這樣既顯得自己遊刃有餘,還能博一個照顧他人的名聲。


    若是與蔡確這樣走得快的走在一起,不僅跟不上,自己還要受累。


    不過蔡確,王珪不知道的是,章越其實此舉是在挽救了他們,不過他們是否會走到曆史上同一命運還要看二人的造化。


    王珪道:“是了,度之,你看邦直(李清臣)出任樞密副使的事?”


    章越聞言但覺好笑,你倒真是會見縫插針地拿好處啊。


    “樞密副使?”


    “是。”王珪與章越商量多次了。


    章越到:“何不尚書左右二丞?”


    王珪不由大喜過望道:“左右二丞?難道你是說蔡持正他要?”


    章越徐徐地點頭道:“一個蘿卜一個坑嘛。”


    王珪頓時對章越刮目相看,在論論功行賞這一塊,章越出手絕對大方。


    經過太醫院悉心診治,一個月後,天子疾痊。


    旋即元豐七年已至。


    ps:淩晨寫的,下一更在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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