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西廳之內。


    “丞相,這是近郊捕下的蝗蟲。”


    章越將下屬遞來蝗蟲看後點點頭,一旁蔡卞道:“丞相,顏色尚青,看來今年蝗災不重!”


    蝗蟲平日獨居時顏色是青色的,這時候蝗蟲危害不大。


    但是蝗蟲一旦聚集就壞了,當大群蝗蟲聚集時,從綠色變成黑棕色,其中背部變成黑色,腹部則變成棕色。


    這時候就是恐怖的蝗災了。


    所以蝗蟲群居和獨居是兩種生物,而且蝗蟲變色後是有劇毒的,這時候絕對不能食用的。


    因此不能鼓勵受災的百姓吃變色後的蝗蟲。


    而宋朝的官員們對於蝗蟲辨色都是基本常識。


    不久另一名官員奉上道:“丞相,這是從河北大名附近呈上的蝗蟲!”


    章越拿起看了看,點了點頭。


    又一名官員呈上道:“這是從永興府送來的蝗蟲。”


    對於這隻蝗蟲,章越仔細辨認後道:“可!”


    其餘還有兩淮等地送來的蝗蟲,章越隻是粗粗看了一眼。


    “慶幸今年河北和陝西還算太平,雖有小災小害,至少沒受蝗災!”


    蔡卞得出了結論。


    章越讚許地看了蔡卞一眼,他知道自己心底所思所想。


    章越對蔡卞道:“元度啊!你說蝗蟲之物,為何獨居時與群居時不同呢?”


    蔡卞道:“下官不知。難道丞相在喻人之隱與仕嗎?”


    章越笑道:“元度,這是其一。”


    “天下之理莫過於陰陽。其實蝗蟲也是如此。蝗蟲獨居時色尚綠,是因要避開敵害,隱匿於草叢之間。”


    “而蝗蟲群居時色尚黑,此刻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為的就是聚引同伴,同時告訴天敵其有劇毒。這時一般的雀鳥都不敢食之!”


    蔡卞道:“下官受教了。”


    章越笑道:“其實天下之大,也是這般。人有獨居的道理,也有群居的道理。”


    “你說大群蝗蟲而來,若遇到一隻色不肯變其黑,奈何?”


    蔡卞道:“丞相,之前元長與我說過漢家製度王霸用之。”


    “正如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人之道於個人有益,但於家國則有害,天之道對個人無益,然對家國有所補益。”


    章越微微一笑,他如今在考校一個學生,也是將自己執政經驗相傳授。


    蔡卞道:“丞相,朝廷用人之道,也如這蝗蟲一般,尚黑,尚綠亦時而辨認。”


    “如丞相執政,所用之人並非完全同己,譬如程頤、呂惠卿之輩,正如蝗蟲不同於黑綠二色一般,隻要於國家有用。”


    “譬如元長與蘇子由不和,但也要為了丞相的大局,相忍為國。不可因異色而排斥之!”


    章越點點頭道:“你明白便好。以後執政,若要色尚同,先要容忍異色。”


    “朝廷異論相攪,爾等常覺得礙手礙腳,整日想著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來。但此策於整個家國卻是有益的,反之則是有害的。”


    “甚至於你們個人也是有理的。打個比方,你們是願意容忍馮京,孫固為相,還是願意以後司馬光為相!所以你與元長都要切記得,物極必反的道理!”


    蔡卞道:“天道如張弓,下官是受教了。”


    章越徐徐點頭道:“不錯。如這些人今日異色,未必日後也是如此。”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切不要將事做絕。”


    “正如你要與誰爭,便要先拉攏他。你要拉攏誰,便要與他先爭一爭。這些辦法都會事半功倍的。”


    “隻要你始終切記,你的初心始終是為了社稷,為了天下。而任何時候一言堂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這些話我也隻能與你說,旁人聽了都要入魔道的。”


    蔡卞道:“卞受教了。”


    正言語之間,一旁有人道:“丞相,蘇軾從高麗出使而歸了。”


    章越聞言大喜。


    “這裏是蘇軾給丞相的親筆信!”


    官吏將信給章越,章越一目十行瀏覽之後,大喜道:“子瞻不辱使命,將事辦成了。”


    眾官吏們聞言都是又驚又喜。


    蘇軾在遼國以戰爭威脅大宋之際,出使高麗必身負重要使命,而此刻迴國,看章越的臉色必然是帶來了什麽好消息。


    不知道蘇軾給章越辦成什麽大事。


    ……


    這一個月,宋遼談判一直在進行。


    遼使蕭禧已是言明,不得國書誓表則不還!


    至於負責談判的依舊是樞密使孫固,但這些日子孫固時常抱恙,而談判副使則改由翰林學士陳睦出任。


    現在都亭驛內,陳睦正受了一肚子氣。


    蕭禧氣焰囂張至極,問題是他正好看破了孫固的虛實,讓宋遼談判完全陷入被動。


    陳瓘對陳睦道:“如今遼使似信心十足,蕭禧一口咬定了,要將退還涼州之事寫入國書!”


    “絲毫不肯鬆口。”


    陳睦道:“丞相示下,退還涼州之事,其實未必不能寫,不過且先磨一磨再說。”


    “蕭禧之前說了隻給我們最後三日期限!”


    陳睦怒罵道:“番狗!”


    “若是咱們真的不答允,他一迴國,遼國還真要發兵攻宋不成嗎?”


    陳瓘道:“現在遼國就指著黨項,所以才有恃無恐。”


    陳睦負手踱步道:“正是如此,所以你我才要忍一時之氣,繼續與遼使談下去吧!”


    陳睦和陳瓘言語,下麵的官員人人有氣。


    遼國使者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他們,視大宋於無物。


    正待這時,一名官吏入內與陳睦耳語數句。


    陳睦一臉驚喜道:“子瞻真的將事辦成了。”


    陳瓘道:“何事?”


    陳睦道:“子瞻這一次出使高麗,受到了高麗國主從上到下的禮遇。”


    “特別是本朝已答允每年從海路給高麗一千匹棉布,換得高麗同意在義州開設榷場,與遼互市六個月。”


    陳瓘和眾官吏們聽了都是又喜又悲。


    喜的是本朝與高麗關係近了一步,可悲的是每年給高麗一千匹棉布,說來也是變相歲貢的一等。


    用這個條件來換取與遼國談判的籌碼。


    陳瓘難過地道:“一匹棉布之價三倍至五倍於絲絹,還有價無市。每到過冬,汴京街道都要凍死多少餓殍,若有了棉布作衣,百姓何至於如此啊!可以活多少人命。”


    陳睦道:“沒辦法!國勢如此,咱們對遼國就這麽一直忍耐了近百年了。”


    “可笑朝中那些朝中士大夫們,還整日言語太平無事之說。朝廷每起念要振作,這些人總是反對這反對那的。”


    “幾個人能似荊公,丞相那般真正地替天下做打算。而咱們此等屈辱萬難不好公之於眾,最後隻被那些書生說我們喪權辱國!”


    陳瓘道:“隻能先談了,不知是否能如遼使之意!”


    ……


    片刻後,陳睦,陳瓘與蕭禧相對而坐。


    至於遼國副使蕭得裏特,早就厭倦了汴京這等談判生活,整日囔囔著要外出打獵。


    現在蕭禧看著陳睦,陳瓘二人聽著他們提出的條件。


    當得知高麗允許與遼國在義州互市時,陳睦,陳瓘看見蕭禧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二人都知道這個條件果真打動對方了。


    二人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沒錯,蕭禧來宋朝談判時,遼國宰相耶律頗的暗中叮囑這義州之事。


    義州,保州位於鴨綠江以東。


    高麗一直向遼國索取這兩片土地。


    但遼國一直不肯給高麗,兩邊一直因此僵持。因為義州,保州土地非常貧瘠,加上高麗不肯開設榷場,所以遼國必須千裏迢迢地從東岸將物資送到了西岸。


    加上商隊也不肯前往此處,遼國對維持義州,保州的占領非常艱難。


    說白了就是賠本買賣。


    這與司馬光當初反對熙河路拓地的意見一樣,收取這些地方,對大宋而言得不償失,還要費兵馬錢糧維持。不過大宋經濟實力遠勝諸國,因此維持下去不難。


    但遼國就不行了,整天來大宋武裝要飯。


    所以長期維持對義州,保州,這對於遼國的國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對遼國而言,開設榷場是一件迫切的事。之前遼國甚至用戰爭威脅,但高麗仍是堅決不為所動。


    可這一次宋朝替遼國達成了這個目的。


    算是三方籌碼互換,當然宋朝拿錢令三方滿意。


    蕭禧看著兩位宋使笑道:“我終於相信你們大宋皇帝還是拿出了誠意。”


    “你們是真心與我大遼世代盟好,而非有部分不識時務者,欲惹刀兵加身。”


    陳睦和陳瓘二人聞言連連苦笑,但又有什麽辦法。


    陳睦道:“貴使終於明白了陛下的善意,那麽我們這一番努力便沒有白費。”


    “貴使可以我們草擬國書了嗎?”


    蕭禧伸手一止道:“我記得,我大遼公主下嫁黨項國主,你們陛下還未出賀禮。”


    “這實在有損於兩國多年邦交!”


    “我看這般,你們宋朝再拿出二十萬貫錢為賀。”


    聽蕭禧之言,陳睦和陳瓘都是大怒。


    陳瓘欲起身,卻被陳睦按下。


    蕭禧對陳瓘的挑釁視若不見,反而是緩緩地道:“這二十萬貫是錢也好,是鹽鈔交子也好,絹布也好。”


    “我們陛下不會介意,但你們的誠意一定要讓陛下看見。”


    “隻要你們答允了此事,就可以暫不落文字於國書上!否則還是要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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