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照入殿中,照在官家的臉上,似有著那麽些難堪內疚的意思。


    章越今日實令天子的顏麵蕩然無存了。


    “陛下……陛下!”石得一見章越出言至此,已是不給天子留顏麵。


    章越如此與官家頂牛心道,自王安石,韓絳之後,如今朝堂上敢這般與官家說話的,也唯有章越了。


    此刻作為官家忠犬的石得一站出來道:“章相公,陛下一忍再忍,休要再得寸進尺了!”


    官家反而道:“石得一你先退下去!”


    “陛下……”


    官家道:“朕與章卿還有話說!”


    “是!”


    石得一聞言沉默,自己是天子心腹之臣,對外官談話向來不避他,為何今日要他離開?有什麽話是他也不能聽聞的。


    石得一一臉沮喪離開,頓時便殿內隻餘下章越與官家二人。


    官家閉目片刻後睜開眼睛,刹那間一等從未有過的眼神出現在官家臉上。


    章越猛地一醒,他似看到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一次登門求拜自己學習書法的一幕。


    那個有些怯生生,靜如處子少年,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樣子,雙目清澈見底。


    隨即畫麵一轉,到了剛登基時與自己道,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二十歲青年男子。


    當時的他恭敬謙讓,對於驟然掌控這個龐大帝國,處處顯露一等手足無措之感。


    在群臣的議論中,他保持著勉強鎮定,麵對大臣們禦前爭論,他緊咬下唇一言不發。


    帝師王陶完全沒將他放在眼底,仿佛視為提線木偶;在韓琦,歐陽修等宰臣也是處處敬畏,不敢說一句話;王安石講經筵對他的態度猶如嚴厲的師長教授學生。


    在那天大雪天裏,被王陶彈劾下,韓琦罷相離去時,官家哭著拉著他的手道,即便是周成王也有疑周公之時。


    然後王陶又被彈劾出外……


    隨即畫麵又轉至熙寧七年,自己平熙河迴朝時,早已褪去稚氣的天子那意氣飛揚的樣子。


    然而前幾日他正因鄭俠上疏,哀生民之苦當殿嚎啕大哭,最後至王安石罷相。


    然後畫麵再轉到熙寧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後,官家臉上時而露出的陰鷙之色。


    這些年立新法、逐舊臣、奪台諫、實國庫、安密信、開疆擴土,哪怕朝堂上新黨舊黨吵得極兇,但官家始終穩坐釣魚台,不動聲色地權操天下。


    以虛君實相的名義,讓王安石,呂惠卿,自己等人賣力,將權力收至中書,再打壓中書的權力,收至手中。


    終於他漸漸從幕後走到了台前。


    其中有他自覺,也有不自覺的……地方,到底如何唯有天子自己知道了。


    那一縷陽光從窗戶外慢慢地爬升,正照在官家的側臉上,這一刻他半麵處於陰中,半麵處於陽中。


    陽的那麵他乃是不治宮室,不事遊幸,勵精圖治,將大有為的帝王,陰的那麵……則是什麽……


    人的陰暗麵不可細察,但偏偏權力又會將此無限放大。


    官家笑了笑道:“章卿,朕總想若是可以,讓天下萬民都坐在朕的位置上,人人都當一次皇帝,都能夠擁有朕所有的一切。那麽他們就會知道朕心底的孤獨,彷徨和無助。”


    “先帝還不是儲君時,仁廟宣詔先帝入宮,先帝百般不去,朕當時問先帝為何不願去?先帝搖搖頭道,此非福乃禍也。後來卿來了與先帝說了一番話,先帝方不得不去。當時我送先帝入宮,先帝眼中的恐懼彷徨,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若當年卿不來,那麽先帝和朕也不會當皇帝。”


    “說實話朕寧作一個富貴閑散的郡王,也好過坐這整日火燒刀戳的皇位。若重來一次,朕當初一定要勸先帝不要入宮。”


    章越感到官家話語裏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個好差事。


    這不是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這是真的。


    說到這裏,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孟子》問道:“卿那日見司馬光言,無惡無善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的話,卿信是性善之說嗎?”


    章越心知這話自己從未和官家說過,但官家不知從何處聽來,此舉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孟子性善,告子的無善無惡,楊子的善惡混同及荀子的性惡之論各為一枝。不是臣信不信,而是陛下信不信。”


    “隻要陛下信人性皆善,那麽天下皆善!”


    官家失笑道:“朕少年時喜讀申韓之書,最中意的循名責實之論。但後來孫師傅不許朕讀!”


    “後朕讀了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亦以為然。”


    “近來經筵朕學孟子,更深以為然。”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此論朕始終不變。”


    “故卿所言孟子陪祀之事,朕亦甚深讚同,賜錢三十萬為孟子修祀廟。”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元豐七年,正是官家為孟子確立的陪祀之事,成為繼顏迴,曾子後第三位陪祀之人。


    但那時候的官家是經過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戰後才決定的。


    章越起身道:“臣謝過陛下!此臣之願也!”


    官家頓了頓道:“卿剛才說得對,朕一心唯有利國而已!”


    “先帝當初就打算改革弊政,可惜天不假年,這事最後落到了朕的肩上。”


    “朕當初聽卿之言用王安石,收迴權柄,但王安石卻要經筵上與朕對座,將中書之權臨於朕之上……”


    章越聽官家如此言語,先是生出荒謬絕倫之感,然後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黨頭子。


    之後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為之,地方民變太多,議論滔滔,故而用他和韓絳來寬一寬。這是官家的權宜之計。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實官家心底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清楚。而且官家麵上看起來脾氣好,能禮賢下士,虛心好學,但內心卻不輕易饒人。


    “朕用卿為相公,便是卿不同於王安石!還有韓卿,朕也知道他與卿一般都忠臣,忠於社稷的!朕也未曾想到他最後竟一病不起。朕本想等他迴心轉意。”


    “是朕對不起韓卿!”


    章越心底冷笑,麵上則道:“陛下,臣實不如呂惠卿,蔡確二人。”


    官家則道:“呂惠卿,蔡確二人確實忠於朕,也有過人長處,但他們亦看重權位。卿不同,卿在乎是名聲,這名聲不僅是身前,還有身後的對嗎?”


    章越心道,這免役法、孟子陪祀便是官家給自己的名聲?


    正常的皇帝都是‘君子’和‘小人’並用。


    當然不是說呂惠卿蔡確真正意義上的小人。


    他們不說才幹,連道德標準對比普通人都是極高,有次呂惠卿問弟子曾旼,你覺得蘇軾是什麽人?


    曾旼說是聰明人。


    呂惠卿聽了不屑問,什麽聰明人?有堯舜聰明嗎?有大禹聰明嗎?


    曾旼說雖不如他們也是聰明人。


    呂惠卿說蘇軾所學如何?


    曾旼說學孟子。


    呂惠卿怒道:“你怎麽知道?”


    曾旼說,蘇軾說民為貴,社稷次之。


    呂惠卿聽說後如飲啞藥,半天不語。


    蔡確,呂惠卿雖說阿附太過,但若天子滅了西夏,那麽以二人之才望留在史書上留下的名聲,必然是名臣良相,作為中興之臣配享太廟不在話下。


    至於真正的‘小人’‘奸人’,別說官家看不上,也早早被官場機製,科舉考試早就篩選下去。


    宋史的‘奸臣’,大多是帝黨。


    章越道:“陛下推崇法家的循名責實,臣亦如此,利民之事有名無實,不如不為之。”


    官家歎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興也忽焉,其亡也忽焉。”


    “而本朝已是一百三十年,可一旦敗壞數年就足夠了,何嚐不是亡也忽焉。四海之內唯獨西夏,遼國乃心腹大患。”


    “朕寧可拚數年辛苦,也上下一心辦成此事,當年晉伐東吳時,朝中亦頗多反對,然晉帝力排眾議最後一戰功成!”


    官家說到這裏神色激昂莫名。


    章越聽到這裏還有什麽話,官家一副朕明知道你是對,但朕就是要這麽辦,自己還有什麽話說。


    官家說完後雙目盯著沉吟不語章越,且看他如何迴複。


    章越唯有道:“此千秋萬世之基業,陛下必能一戰成功,以雪祖宗之恥,成就中興霸業!”


    官家聞言沒有半點表情,而是沉默,章越又道了一句:“陛下能將此肺腑之言告知於臣,足見對臣的信任,臣實感激不盡。”


    官家深吸一口氣,又沉默了片刻,章越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了。”


    官家終於忍不住了,起身道:“卿除了此沒有別的話與朕講麽?”


    章越迴頭看了官家一眼然後道:“陛下一意伐夏,非重宗廟社稷所為,臣秉鈞衡,司宰執之責不得不苦諫再三。”


    “既是陛下伐夏之心已決,臣自知不可阻攔,也無力令陛下迴心轉意……如此臣唯有獻上一策,望陛下采納!”


    官家聞言內心狂喜,他身邊著實需章越這般有遠見卓識的大臣在旁襄助。


    官家道:“卿速速與朕講來!”


    章越看向官家,正色道:“請陛下移步至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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