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慶曆八年時,仁宗皇帝因為河朔地大兵雄而進行節製,分別設文臣於魏,瀛,鎮,定四路為安撫使。


    如今契丹咄咄逼人,故又讓韓琦,文彥博兩位重臣坐鎮河北。


    現在韓琦病重令河北,汴京上下都是憂心忡忡。


    在白馬縣渡河前,章越遇到李清臣,天子讓他與章越一起去探望韓琦。


    李清臣是韓琦侄女婿,又受到王安石重用主持變法,得知韓琦病重,二人火速北渡黃河前往相州。


    韓琦所坐鎮的相州,古稱為鄴城,也是北齊的國都,北齊被滅後被楊堅夷為平地。


    章越直抵韓琦的州衙。


    一路上李清臣對章越道:“韓侍中的威名夷夏具瞻,遼使每到京師即詢問韓琦的近況,顯然對韓公忌憚非常。”


    “甚至遼國內有等言語,有此人在未可輕易伐宋,如今韓公一去,國家崩一柱石啊!”


    章越覺得李清臣的話略有誇大,不過韓琦的人望和人緣很好,大家吹一吹也是正常。


    一旁徐禧則不屑地撇了撇嘴,對黃好義道:“然也,陝西也有‘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言語。”


    黃好義聞言道:“對對,還有那個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


    章越耳尖聽到了他們言語心道,此二人真是酒囊飯袋不成?不過話雖迴來,自己最早在韓琦下麵為官時,也頗對他不以為然,但如今曆練官場久了才知韓琦有多難,這麽多年下來唯有衷心佩服。


    至於拿著好水川之事,抓著韓琦過錯不放的人,倒似極了剛踏入官場的自己。


    拿無知當個性。


    章越想到這裏,也沒有心情批評徐禧,黃好義二人。


    到了相州州衙時,韓忠彥及弟弟韓端彥,韓純彥,韓粹顏及其堂兄韓正彥,都在州衙門前相迎。


    章越,李清臣與二人見禮。


    章越與韓忠彥問道:“韓侍中如何?”


    韓忠彥歎了口氣道:“還能如何……就在這兩三日了吧。”


    章越聽韓忠彥的口吻道:“難為你了。”


    韓忠彥苦笑道:“一言難盡。”


    章越知道以往在太學之中,韓忠彥便畏其父如虎,此刻見他如此仿佛又覺得怪怪的。


    當即章越走入州衙,韓琦的州衙裏是歐陽修為其撰寫銘記的晝錦堂,作為族學的存在。


    這章得象所建的晝錦堂同名,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抄誰的。不過正如範文正公的範氏族學一般,功成名就後迴饋家族,這是一件宰相們人人為之的事。


    族學中還有萬籍堂,堂中有萬卷藏書,與司馬光讀書堂,歐陽修的六一堂皆名聞當時。韓琦晚年時手不釋卷,並將藏書全部點校,頗有老幹部的風範。


    章越入內探視韓琦,但見韓琦躺在床榻麵頰消瘦至極,人也是昏迷不醒。


    章越探身入帳看了一眼喚道:“侍中,侍中,韓侍中!”


    一連數聲,韓琦沒有反應。


    章越迴頭看向韓忠彥和李清臣,卻見李清臣已是淚流滿麵,眼淚滾滾地落在衣襟上。


    至於韓忠彥神色沉重,當即上前在章越旁言道:“爹爹,爹爹,章樞副替陛下來看望你了。”


    韓琦猶自不答。


    韓忠彥當即命人拿了百年人參熬的參湯給韓琦喝下,韓琦一開始牙關緊閉,韓家的下人想盡辦法,這才喂了一點進去,不少還灑在了衣裳上。


    章越見了這一幕,也是非常難過。


    仁宗皇帝駕崩當晚,韓琦,歐陽修等人一並擁立英宗皇帝的一幕猶在眼前。當時的韓琦何等英銳果斷,用歐陽修的話來說,就是措天下事於泰山之安。


    但如今居然老頹成這個樣子,連口湯都喝不進去。


    這世上最見不得的就是英雄白發,美人遲暮吧。


    章越見此退了出去,韓忠彥留在室內,韓正彥,韓端彥等幾個韓琦的子侄正在一旁。


    章越看著數人遲疑不定,甚至惴惴不安的樣子,猜到了什麽。


    於是章越對他們言道:“英宗皇帝以小宗入大宗,那局勢危機四伏,各方都是暗流湧動。當時我親眼所見,韓侍中不以武力鎮壓,以仁宗皇帝一句遺命扶英宗皇帝登上帝位,不使天下生靈塗炭,功蓋海內莫過於此。”


    聽了章越這話,數人露出喜色道:“陛下麵前仰仗章相公了。”


    “陛下燭照萬裏,不勞我多說也明白。”


    正言語間,韓忠彥步出道:“爹爹醒了!”


    章越立即步入內,但見韓琦已在與李清臣話語,一旁韓忠彥道:“爹爹,章相公來了?”


    韓琦神智有些不清醒的樣子問道:“是章希言(章得象)嗎?”


    韓忠彥露出囧色。


    章越倒上前道:“侍中,在下章越替陛下來看你了。”


    韓琦恍然,伸出幹癟的手掌道:“是,度之啊!你如今也是相公了。我記起來了。”


    章越道:“侍中有什麽話要我轉告陛下的?”


    韓琦搖了搖頭道:“這些年我雖在外,但蒙陛下常常垂問國事。言語都在奏疏中了,沒什麽好說的。”


    章越問道:“那可有什麽為子孫求之的?”


    韓琦道:“窮達固有命,吾入朝殆將四紀,孤直自信,從來未嚐求合於權要以求沽進,此事獨人主知之。我韓琦出將入相二十多年,遂至三公,其所持者,唯有忠信與天道是也。不必再求什麽了。”


    此刻韓忠彥等子侄聞言都是默默垂淚。


    李清臣問道:“那有無話要告訴丞相的?”


    韓琦道:“有人道王介甫故作癡愚,以使政敵放鬆警惕,我以為不然,我雖與他政見不合,但知此乃聰明人不拘泥於外物也。”


    “此人日後功業毀譽不定,也不知能否安邦定國。”


    章越道:“此古以來擁立新君乃第一功,安邦定國次之。侍中相三朝立二帝兩朝顧命,功莫過於此。”


    韓琦平淡地道:“吾不過一憨叟爾。”


    章越歎了口氣道:“侍中保重!”


    韓琦這時卻突睜開眼睛道:“度之,吾有一事托你。”


    “侍中請吩咐!”


    “當年你給我的安國寺塔記,我很喜歡。這墓誌銘也由你代之!”


    章越道:“侍中放心,此事著落在我身上。”


    韓琦聞言露出一個放心的神色:“我韓琦此生忠於朝廷,不負先帝所托。陛下是知道的。”


    說完韓琦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當日晚上,有人見一大星墜於晝錦堂後。


    是夜,韓琦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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