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積年官僚?


    那就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梧桐一葉而知秋。


    從細枝末節之中,提前嗅到政治鬥爭的血腥味。


    敏感性差一點的人,早都被無情的官場法則給淘汰了。


    其實王安石複相後,章越又拜樞密副使,呂惠卿失勢之狀隻要不是太愚蠢的官員,都能看得出。


    到了蔡承禧彈劾呂惠卿後,最後一點顏麵也沒有給呂惠卿留下。


    言路的台諫們個個摩拳擦掌,至於官員們也是議論紛紛,原先親近呂惠卿的官員們似元絳等等紛紛私下或明麵上表態與呂惠卿劃清界限,至於鄧綰等早與呂惠卿不和的,直接翻臉了。


    沉括代表軍器監,易幟至章越麾下後,呂嘉問,李承之等亦先後叛之,唯獨章惇等數人不為所動。呂惠卿除了一個參知政事的位置,這相公當得也是殊無味道。


    呂惠卿向天子,王安石言明辭官之意,不過王安石卻堅決不肯,官家見王安石不肯,也不答允。


    呂惠卿心底懷疑是不是王安石故意讓自己留在台麵上受辱。


    這時候三經新義編撰已成,官家大喜讓三經新義由國子監刊印,國子監,宗學以及天下州學,縣學的讀書人都要用心學習參詳。


    為了表示嘉獎,官家以修書之功加王安石為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王雱直接為龍圖閣直學士,呂惠卿則加為給事中,直集賢院。


    王安石,王雱都是力辭二職表示不敢接受。


    說實話王雱也是一飛衝天,居然都擔任了龍圖閣直學士。龍圖閣直學士可謂是大龍,僅次於樞密直學士,位居三品。


    當年章越破了木征,收了河州全境,也不過是拜龍圖閣直學士而已。


    而王雱比章越還遲了六年中進士。


    現在王雱居然憑著寫書的功勞,居然拜龍圖閣直學士,連章越聽說了都要掩麵而泣說一句,官家你好偏心啊。


    王安石也知道封賞太過,請求王珪幫他推辭。


    而呂惠卿呢?


    呂惠卿接受了官家給予的給事中之職,呂惠卿認為自己這些封賞是理所應當的。


    不過在王安石,王雱眼底呂惠卿此舉便沒有與他們父子共同進退。


    呂惠卿則借此機會再度向官家第三度請求辭相,並解釋了修改《三經新義》之事。


    呂惠卿奏道:“陛下,之前臣弟呂升卿已就刪改三經經義之事,向王安石,王雱道歉過了。然蔡承禧彈劾臣弟時,安石卻不為臣弟辯解。”


    官家道:“卿誤會了,王相公極力為卿和卿弟解釋。”


    呂惠卿聞言低頭想了想,莫非蔡承禧所奏另有小人鼓動?


    官家想起王安石對呂惠卿的評價道:“卿莫要逆料於人啊!”


    呂惠卿聞言大怒,天子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是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嗎?我呂惠卿在天子和天下人眼底難道就是小人嗎?


    呂惠卿堅定地道:“陛下,臣求出外!”


    官家道:“卿無事而求去,到底何也?”


    呂惠卿氣道:“陛下,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臣自度不能,所以求止。”


    “熙寧七年時,安石因鄭俠彈劾之去,朝中一時缺人,故而臣鬥膽受命不辭,今安石複來,臣理應求去。因陛下挽留再三,故臣才盤桓至今。”


    呂惠卿之前都沒言明是因王安石複相而請求出外,如今在天子麵前將事挑明了,這便是一山不容二虎了。


    官家則繼續挽留道:“卿還是因蔡承禧言卿之弟嗎?此事無關於卿?”


    呂惠卿道:“縱然是蔡承禧言臣,然臣無過嗎?難道不能為此求去?”


    官家道:“安石複相,朕正要卿二人同心協力,卿為何偏偏要在此時求去?”


    呂惠卿道:“陛下難道不見王安石此來,主政與昔日有異嗎?如此反複,不知打算日後遺於何人?”


    官家道:“何以至此?”


    呂惠卿道:“陛下,既是所聽不一,與安石爭又不勝,百官紛紛,莫可調禦。臣能為陛下言心腹之言到此,著實難矣。”


    官家聽了皺眉,呂惠卿這已是在赤裸裸地挑撥他與王安石之間的關係了。


    君相之間乃千古第一難事。


    王安石任相七八年,官家對王安石心底確實積累了許多的不滿。


    但不滿歸不滿,這是君權與相權權力鬥爭的必然結果,天子也是心知肚明,這不是王安石這個人的問題。


    王安石此人沒有半點私心,他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天子也不容人這麽明目張膽地挑撥他和王安石之間的關係。


    官家道:“王安石是見天下之事乃有可為,故而複來。”


    呂惠卿此刻已是不顧一切了,將心底話與官家挑明了道:“王安石複相見到臣所為不如,故而不安。臣在此,陛下又要王安石與臣齊心協力,其聽不一,故而不安。然今日朝廷之事可以無臣,卻不可無王安石,故臣求去!”


    官家再道:“王安石沒有忌卿的意思。”


    呂惠卿道:“縱是如此,但隻要陛下獨聽安石,天下之治可成,若有所不盡,非國家之福。為相者為朝廷分別賢與不肖,大事是非,極是難事,斂天下之怨於一身,萬一不察……”


    官家再三挽留,呂惠卿十分堅決隻是請求,自己走了,讓官家索性一個人都聽王安石的好了。


    次日,呂惠卿來至中書。


    中書五房眾人都知他昨日向官家第三度辭相,而且已是露出非常堅決的意思。


    呂惠卿負手在政事堂站了片刻,看著幾張宰執議事的座椅,笑容有些淒涼。他對中書的屬下們道:“當年丞相知我的才能,故而力薦惠卿於天子,我今日位居要津,都是丞相所賜。”


    “我呂惠卿讀儒書,才知道了仲尼之可尊。看外典,才知道了佛之可貴。當今之世,唯獨知丞相可師。不意我遭人讒言,與丞相失平日之歡,如今我隻求能夠善了出外而已。”


    說完呂惠卿手撫椅背,滿臉蕭瑟。


    中書眾人都是感歎,他們幾時見過呂惠卿如此狼狽。


    當下就有人將呂惠卿這句話,傳到王安石,王雱的耳裏。


    王安石聽了對王雱感慨道:“我與呂六相交多年,聽了他這番話心底實在不忍。”


    王雱道:“爹爹雖不忍,可呂六當初可忍了爹爹了啊。莫忘了章度之之事,他便是因一時之仁,讓呂惠卿逐外的。”


    王安石對王雱問道:“你從何聽說?”


    王雱道:“我從姐夫那聽來的,章度之當初讓蘇子由審計三司時握有呂六把柄,呂六得知後與章度之言和,事後火燒三司逐章度之出外!”


    王安石聽了沉默片刻後道:“我突然想起當初司馬君實離京時,曾勸我一定要防備呂六。他說呂六此人為了權位一味奉承,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他身居高位,必反過來害我。”


    “如今誠感古人所言,相交滿天下,相知有幾人。”


    王雱道:“爹爹,且繼續養病,朝中的事暫不要理他。”


    王安石點點頭道:“隻是中書那邊放不下。”


    王雱道:“爹爹,這是元絳的贈詩,賀三經新義修成,陳前輿服同桓傅,拜後金珠有魯公。”


    王安石看了元絳的贈詩。


    這金珠拜後的意思,出自周公先拜,魯公後拜,意思是將王安石和王雱比作周公和他的兒子魯公,屬於相門出相的意思。


    王安石看了元絳的詩很高興。


    王雱道:“中書若缺參政,可使元厚之補入。”


    王安石點點頭,說完便繼續閉目養病了。


    從王安石的臥房離開,王雱見了鄧綰。


    鄧綰道:“大郎君,丞相的病情好了些嗎?”


    王雱道:“呂惠卿離之,便會好了。”


    鄧綰問道:“呂惠卿及其弟在華亭向富人借錢買地之事屬實,我可拿此事大做文章。此外章越,曾鞏,蘇轍也有呂惠卿劾疏,章越,蘇轍二人是有真憑實據的。如今朝堂上關於呂賊的言論滔滔不絕,一切就看丞相和大郎君拿主意了。”


    王雱道:“甚好,甚好,章越,蘇轍,曾鞏非我一黨,他們也上疏彈劾呂惠卿,必能使陛下信之不疑。”


    “你在從旁助之,明日一並上疏彈劾呂惠卿便是。”


    鄧綰大喜一口答允,除了呂惠卿,他還要報複一直與他不對頭的章惇。


    頓了頓鄧綰道:“要不要稟告相公?”


    王雱道:“不必稟告,爹爹正在病中,咱們事後告之也是一般。何況爹爹對呂惠卿心有不忍,說得太細也不好了。”


    說到這裏王雱看了鄧綰一眼問道:“怎麽你覺得我不能拿主意?”


    “非也,非也!”鄧綰立即堅定不移地道,“大郎君明銳果斷,鄧某當然聽從,相公統籌大事,這等小事也不用驚動他便是。”


    王雱點點頭道:“呂賊這迴聲名狼藉,正好大造聲勢罷之,令他永遠不迴中書!”


    鄧綰聞此問道:“那呂賊走後,相位空缺……”


    鄧綰如今是禦史中丞,又是直學士,正是坐三望二。


    王雱道:“爹爹已是意屬元絳了,你就再等一等,來日方長。”


    鄧綰聞言不由滿臉失望之色。


    ……


    數日之內,蘇轍,鄧綰,曾鞏沉括,呂嘉問等人紛紛上疏彈劾呂惠卿。


    朝野內外皆是震驚不已。


    終於天子下了決心,熙寧八年六月,在章越迴京一月後,呂惠卿被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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