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呂惠卿繼續道:“陛下,這免役法,青苗法以及市易法都是穩賺不賠之法,朝廷拿錢放息,若是還不上自有押抵之物。”


    “但這官商合營之法,萬一賠了如何是好?此例一開,朝中官員都拿著朝廷的錢去營生,其中是否有其他勾當未嚐可知啊。”


    聽呂惠卿這麽一說,官家也覺得對方說得有些道理。


    章越道:“陛下,呂惠卿所言免役法,青苗法,市易法各有利弊之處…”


    數法對於朝廷來說確實無礙,但卻將其中之害處都轉嫁給了百姓。


    百姓還不了青苗錢破家,商人還不了市易錢破產比比皆是。


    章越不好攻擊新法便點到即止。


    “但呂惠卿所言,朝中官員都拿著朝廷的錢去營生之害,所言可謂不虛,臣以為朝廷當予以約束,就不用擔心有開先河之利。”


    韓絳道:“陛下章越所言甚是,臣以為三司會計司之務,最要緊還是在量入為出,開源節流之上,至於如何通商惠工,可以慢慢來辦。”


    通商惠工是章越是主意,並非韓絳的主意,所以支持的力度也就不那麽大。


    最後官家笑著道:“此為持重之言,就以三十萬貫為額,讓章卿試試手吧!”


    見官家一如既往地支持了自己的主張,章越笑著道:“臣遵旨。”


    離殿而出,呂惠卿臉色非常凝重,這是他與章越撕破臉後,對方向自己攻出的第一招。


    呂惠卿心神不寧,微抬頭卻見章越不知何時走到他麵前,他朝呂惠卿作了聳肩攤手的動作,然後笑了笑揚長而去。


    “小人得誌!”


    呂惠卿心底大罵,不過他是不認輸的人,麵上也是強自篤定地笑了笑,以示自己毫不在意。


    見章越走後,呂惠卿又沉下臉在腦中飛快地尋思。


    如今朝廷稅賦財政係統分作為兩塊,一塊是三司,然後是各路轉運使,最下麵是州縣。


    還有一塊是司農寺統籌,下麵是各路的提舉常平司,這是為了推行新法,延伸出的財賦係統。


    三司會計司建立,必是統籌合並這兩塊,隻要韓絳在昭文相的位置上,我豈非要漸漸仰之鼻息,必須破除此局。


    三司會計司設立後,可謂工程浩大。


    首先分為戶賦,郡縣,課入,歲月,祿食,儲運。


    農稅最大頭的是兩稅,還青苗錢,免役錢都必須並入農稅這一塊,而榷鹽等收入都並入商稅。


    至於支出方麵,最重要的是兩塊,一塊是軍費支出,另一塊則是官員俸祿,這就是冗兵冗官的由來。


    剩下是皇室,宗室,宮殿建造等支持。


    還有一些雜費,其中不少是冗費。


    三司會計司設立第一件事,就是對整個國家財政進行量入為出的審計,使朝廷避免虧空赤字。


    如何裁減節約,必須從三司裏將曆年賬簿全部調出進行比對方能得知。其中不說有工作量有多繁重,而且這查賬勢必牽扯到過去一些年限經久的賬目。


    以往財政審計都是由三司負責的,如今韓絳創立的三司會計司,等於引入第三方對財政審計。


    這勢必與三司產生衝突。


    因此會計司設立後,章越第一件事便是去拜會了三司使元絳。


    元絳也是翰林學士,與楊繪,陳繹,鄧綰同屬於絞絲旁的兄弟。呂惠卿官卑時曾與元絳經常談論詩文至天亮,後來王安石問呂惠卿,你交往的人中有什麽人才?


    呂惠卿對王安石道,人才頗為難得,如元絳,好個翰林學士。


    因為呂惠卿的舉薦,元絳順利進入中樞。唐坰彈劾王安石時,曾連帶著罵元絳如王安石之仆。


    這話固有貶低之說,但元絳確實是新黨鐵杆支持。


    元絳在使廳裏接待了章越,對於三司使廳章越可謂非常的熟悉,他在這裏見過蔡襄,吳充,呂公弼等等。


    如今麵對元絳,似乎對方有些不太熱情。


    一旁的小吏慢慢吞吞地給呈上一碗茶湯,章越一嚐居然是半溫不熱,間隔這麽多年自己再迴三司居然到吃起了冷茶,真是匪夷所思。


    元絳對章越道:“度之,今日咱們關起門來說幾句話。”


    元絳此言一出,左右的隨吏,以及在廳內不遠處辦事的吏人紛紛知趣離去。


    官場上最要緊是聽言辯意,所以對於官吏而言機警是基本功。


    等人都走了,連值門的小吏都退出了廳外,章越這才道:“厚之兄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聽。”


    元絳道:“愚兄新任三司使不過月餘,說來也是才履新不久,韓公早不設晚不設,偏在這時設三司會計司,是否有些讓愚兄麵上不好看?這讓愚兄如何在這個位子上坐下去?”


    “說實話熙寧二年時的三司條例司,侵涉三司之權,之後條例司被裁,改為九寺中的司農寺,四監中的將作監,軍器監,都水監推行新法。”


    “而三司鹽鐵所掌關市、河渠、軍器之事,度支所掌之出納,戶部所掌之榷酒、工作等,以及三司之修造桉、胃桉、河渠桉和各子司所掌之權皆為九寺四監所分去。”


    “三司之權被瓜分殆盡,之後又設市易務,市易務本屬三司,但之後某官(呂嘉問)屢次權侵三司,兩任計相(薛向,曾布)因此而罷職。”


    “眼下韓公又讓度之提舉三司會計司,是意欲淩駕於三司之上乎?度之你也是三司判官出身,於此又有何說辭呢?”


    元絳對章越大吐苦水,之前朝廷就屢屢打壓三司的權力,到了熙寧二年開始則是變本加厲,似每隔一年都要出台一個打壓三司的政策。


    章越知道這背後根本原因,就是宰相欲兼財政,誰在中書的位置上都會看三司不痛快。


    章越對元絳道:“厚之兄可有聽說朝堂上有廢除三司之聲?”


    元絳聽了眉頭一皺道:“度之,我好意與你訴苦,你拿這話是何意,我又豈是吃威脅的人。”


    章越笑道:“厚之兄誤會了,我是想說此一時彼一時,不是三司的權小了,而是天下財賦的事更難了。”


    “我當初第一日至三司為判官時,有一個老吏曾與我說‘舉四海之大,一毫之用必會於三司;天下之財,必至於三司而後已。故而天下文賬皆以時上三司。”


    “三司總理天下財賦之事由來已久,但近年來賬簿填委,桉堆盈幾,不能及時勾考審覆,卻也是實情,在這裏我敢問一句,都要到年底了,這度支賬式(國家預算總表)做好了嗎?”


    元絳有些勉強道:“三司審計,需轉運司初審,提刑司複審,再上報中書,哪有這般快?”


    章越對於三司的辦事效率是再清楚不過了,三司之前辦事就一直非常拖遝,如今權力分出去了,但辦事反而更慢了。


    章越道:“預算編製之事,自州縣而上,逐級匯報,自是遲不得,但必須在約度年前報上。我不是指責厚之兄的意思,確實是如今不比國初的時,審計之事甚為浩瀚。”


    “好比古代十一而稅,如今則取財百端,既非當初可及,那麽製度就要變了。下麵人不知道底細,說要廢除三司,但朝廷要廢除早就辦了,如此不過變一變製度,其意還是更好的各司其職。”


    元絳聽章越一番言語,不由道:“度之真是能言善辯,元某是自愧不如了。但三司之權為中書所侵,這都是不言的事實。”


    “元某雖是仰賴王丞相,呂相公提拔的,但對度之沒有惡意,隻是三司下麵的官吏怕是壓不住,到時候有什麽公式延誤的地方,還請你多多海涵了。”


    章越心想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當即道:“不敢勞動元公,此事我自己來辦,隻是請元公幫忙一事,我記得鹽鐵廳旁有一個舊院,還有幾間破屋,你幫我稍稍打掃一下。兩日後,我便帶人進駐此處開始審計之事。”


    元絳吃了一驚道:“我還到度之是在中書辦公?”


    章越笑道:“既是賬冊都在三司裏,哪有調桉牘去中書的道理,自然是哪裏近便在哪裏辦,到時候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也好隨時請教。”


    元絳心想章越這是鐵了心的要大刀闊斧地將三司這些年的賬目查個清楚。


    他雖剛接任三司使,但下麵的官吏肯定是極力反對朝廷查賬的,這令他實在是左右為難啊。


    元絳道:“度之,有些積累舊賬都是多年下來累計的……”


    章越道:“我是來審計,不是來找事的,隻要賬目不出入太大,能手下留情自會手下留情。”


    元絳聞言點點頭道:“那好,愚兄這就替你安排。”


    章越笑著謝過了。


    元絳心底也是納悶,這三司會計司的任命前幾日方下,章越這就是找好人手開始辦公了?過兩日內進入三司,我倒要看看他找了什麽幫手。


    確實三司會計司成立不過數日,章越雖司提舉之事,但下麵的屬吏都要自己找。


    王安石當初辦三司條例司時,他與陳升之二人還兼著中書和樞密院的差事,所以實際上王安石讓呂惠卿為副手,負責起條例司裏新法的具體製定工作。


    而現在章越雖提舉會計司,但他同時也兼著翰林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的差事,因此也要一個副手負責日常具體之事。


    對於副手的人選,他也早已考慮妥當,此人就是蘇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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