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聽文彥博一提,露出微微吃驚的神色問道:“竟有此事?”


    眾人知道章越剛到京師對此一無所知。


    文彥博見章越一臉茫然言道:“不妨事,章經略大可隨便談談。”


    文彥博用手點了點頭桉旁一封公文,一旁官吏立即給章越奉上。


    章越翻閱公文但見是一封邊報,也就是今年(熙寧五年)的二月起契丹多次派騎兵渡過拒馬河,在八月時契丹突然點集二十萬兵馬,宋朝派人詢問契丹的意圖,對方卻說他們收容了兩名宋朝逃軍,稟告說是宋朝要出兵二三十萬攻打燕京,所以他們提前準備集結兵馬在邊境禦敵。


    宋朝大驚立即派人解釋說根本沒有這個意圖。但契丹人表示不信。


    另一封則是密報則是不具名的,一看便是抄錄,至於哪個衙門的沒有說。


    章越聽說這樣的密報一般出自皇城司,以往自己可是沒有資格看的。


    很可能是宋朝知道契丹重新劃界後如臨大敵,於是啟用了在契丹的密諜。


    密報上則是另一個說辭,契丹之主耶律洪基意欲趁著宋朝與西夏開戰,無暇分身之時,侵吞蔚,應,朔三州的土地。


    章越看到這裏想起了曆史上好像是有這件事,說王安石主張對契丹妥協,最後棄地七百裏,但也有人說隻棄了幾十裏。


    章越道:“下官記得熙寧四年正月時,陝西宣撫司出大軍攻羅兀城時,契丹出三十萬腹裏兵巡於境上,使我軍不得不狼狽退兵。”


    “而今年自二月以來,契丹即屢派探馬渡過拒馬河,本朝增雄縣,容縣二地巡馬以拒之。可知契丹實為狼子野心,還應繼續探明其意圖才是。”


    文彥博道:“契丹意圖暫且不明,便說眼下契丹點集之後派兵渡河抄掠兩屬人戶?或下一步攻雄州怎好?”


    章越聽文彥博的話,似將自己往某方麵引,頓時知機不言。


    王安石則道:“如今不過百十騎往來,二三十裏地相侵,尚且煩擾至此。這四夷皆弱的時候,若是有一豪傑生於四夷,不知以何待之?”


    文彥博問道:“難道契丹主耶律洪基非豪傑?”


    王安石道:“庸碌之輩,不過持基業大爾。”


    章越看著文彥博,王安石隔空鬥嘴,相互掐架也是感到好笑,一旁的官吏也是紛紛記錄。章越心想本是諮詢自己的問題,成了兩個宰相鬥嘴的場合,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氣力。


    王安石的打算很清楚,他如今要攻略青唐,再製西夏,所以不願與契丹交兵,以免兩線作戰。


    誰都知道不可以兩個拳頭打人。


    而文彥博就立即指責王安石,說你怎麽對契丹這麽慫啊?真是弱爆了,這不是你平日的風格啊。


    章越也沒吭聲,自己到京師這一趟,搞不好就被留京,從此剝離了兵權。


    王安石可以安插自己的心腹執行攻略青唐事。


    所以他出於自己考量是不願意爭的,但是開拓青唐的心血以及前期的投入就此浪費,章越也是心有不甘的。


    王安石要讓自己人攻略青唐就由著他去,但製夏國策不可半途而廢。


    王安石與文彥博掐了一會,章越言道:“依下官所見,契丹點集兵馬並非有攻宋之心,其意在於索地……”


    章越所言每一句話,自有官吏記錄。


    耶律洪基嘛,看過天龍八部都知道這人,這時候他已經平定了皇太弟耶律重元之亂,但不代表其權位穩固。


    章越道:“契丹雖然學習漢化,定了兩院製,契丹國內各族混雜,如契丹,漢人,奚,渤海,迴紇,女真各族雜居,原先不過是強以武力鎮之……”


    曆史上的耶律洪基不少人認為他的庸主,但其實不然。


    耶律洪基一生隻做兩件事,一個是鎮壓內亂,一個便是凝聚統一的意識形態。


    “……其君王基業的穩固,全憑武力駕馭,而非采用德治。耶律洪基雖是崇儒,想學本朝以禮治天下,卻不得精髓,故而說到底還是學不成,我聽說契丹境內有一奚人三世而居,耶律洪基居然賜官嘉之,而三世而居在本朝卻是最平常的事……”


    說到這裏,眾官員們都是笑了,一等文化製度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契丹最大問題就是國內各個民族混雜,各族的文化風俗,平日習慣都不一樣,所以這就導致了國家一盤散沙。而強行鎮壓,不能徹底消弭矛盾,國內似火藥桶般一點就炸。


    以往契丹國力強大的時候,可以用武力強行鎮壓,但現在矛盾卻越來越激烈。


    二流的君主隻知道打打殺殺,不服的殺就是,但耶律洪基卻意識不可以這麽辦,他從鄰居宋朝那邊學到了以儒治國的優越性,想要將儒學作為統一意識形態,來消弭國內矛盾。


    比如對奚人三世同居就進行賜官就是一個例子。草原民族的傳統是什麽?子弟一旦成年了便出去與父母分別而居。


    而他作為皇帝就作為表率,自己一副愛好儒學的樣子,打算改武治為文治,學習宋朝科舉取士,同時在意識形態上與宋朝爭鋒。


    儒學是意識形態的一個工具,佛學則是另一個。


    為了推行佛學,耶律洪基更是‘一歲飯僧三十六萬’,‘一日祝發三千’,此舉震驚了宋朝。


    由此可見,入主中原的草原民族最後無一例外都朝著儒學漢化的轉向,所以並非丟棄尚武之風轉而崇儒,而是武力衰退了,不得不去崇儒。


    所以這一步他們也就基本喪失了祖先銳於進取的勇氣,轉而想要過上一等安定地生活了。


    好似一個人年輕時走南闖北,有了一定積蓄後到了中年便想過安定日子,所以才有宇宙盡頭是編製之說。


    那麽遼國為何在這時要索取宋朝土地,也是一個容易解釋的問題。


    因為西夏是遼國藩屬,遼國國內的有識之士絕對不會坐視宋朝取夏製夏,章越在西北的勝利加深了他們危機之感,所以他們向耶律洪基提議攻宋。


    但耶律洪基知道自家事。


    如今遼國還是全憑武力鎮壓各部的分歧,一旦武力上出現失敗,必然會導致整個國家的崩裂。


    攻宋可以一時贏,但難的是如何一直贏……一旦如澶淵之戰那般激起宋人全國抗遼的決心,那就得不償失了,甚至宋朝斷了歲貢也不是耶律洪基可以損失的起的。


    因此契丹借助武力恐嚇,再收取實利才是耶律洪基最明智的打算。


    如今契丹在燕京點集,是為了撫平國內的主戰派之舉,耶律洪基絕無可能在這個時間點大舉出兵。


    章越在殿中侃侃而談,官吏們筆下飛快,聽得章越的一番分析,眾人都是有撥雲見日之感。


    在契丹大軍點集二三十萬兵馬壓境時,也就章越敢在殿上斬釘截鐵說契丹隻是武力恐嚇借以索利,絕不會出兵。


    但吳充是隱隱捏了一把汗,這話章越也敢說,萬一契丹真的出兵攻宋,章越憑著殿上打了這個保票,那可是誰也救不了他。


    這就是說一句話就要當一句話的責任。


    比如這個場合章直說契丹絕不會攻宋,大家聽過便算了,可章越不同。所以小臣們可以隨便說話,章越卻不可以。


    不過即便有這個風險,章越仍是秉直而言。


    王安石聽著章越說著不由點頭,他的判斷隻是耶律洪基乃庸碌之主,但如何庸碌他沒有具體道出,不如章越這般從軍事,政治,體製三個方麵來剖析如今契丹的內憂外患。


    而蔡挺也是頻頻地點頭,章越講契丹之形勢如反掌觀紋一般,徹底一掃契丹大軍點集在宰執們心底的陰霾。


    一旦契丹大軍點集之事傳出,會對整個宋朝造成什麽樣的動蕩。宰相們都是將此事壓著不講。


    從高層至普通士卒都是對契丹極力避戰,以免出現兩麵受敵的窘境,即便知道契丹可能是獅子大開口,也會全盤答允契丹所有要求。


    譬如將歲幣加到三百萬等等。


    蔡挺對章越的敢言直言是由衷佩服,換了他這個時候,可是不敢打包票了。


    “此子敢於任事不在寇忠湣公之下。”


    當初寇準強逼宋真宗禦駕親征,這是一等政治冒險,同時也是敢於任事。


    當一名高官敢於自己的政治前途來為一件事打包票,大家還有什麽話說。大意就是日後出事了,我來背鍋好了。


    文彥博也不明白章越為何主動抗雷,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天真地以為王安石會放他迴西北掌兵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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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已安排了王韶,蔡延慶等人取而代之了。


    文彥博道:“那麽依章經略之見,本朝當如何應之?若契丹繼續侵地如何?”


    章越道:“契丹既是索地,那麽咱們便談,什麽都與他談,什麽也都可以與他談,但就是不可答允對方任何東西,拖著他。”


    “再說本朝自陛下登基以來,沒有絲毫以陵慢契丹之處,我待之仁至義盡,對方卻強詞奪理,這般道義則不在對方。”


    “道義豈有用哉?”蔡挺質疑道。


    章越道:“若遼主真有大略,則道義無用,若無大略,則道義有用。遼主即位二十年,其性情如何可知也,此人說得通道理,並非如李元昊那般強梁,我方以柔靜對之契丹即是。”


    遼國如今好似身家的人,不會輕易選擇和你玩命。隻有一無所有的人,才光腳不怕穿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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