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看著眼前的司馬光,已是兩眼昏花,胡子發白。


    其實司馬光並不老,他如今也不過五十三歲而已,比起富弼,文彥博還算年輕的了。


    章越覺得從另一個角度的評價,沒錯,他蟄伏在洛陽時寫出的資治通鑒是一部可以名留青史的著作,但其實對於司馬光而言,實際上是自己一生政治上最失意的時刻。


    司馬光雖失意但卻沒有失去鬥誌,他的自述‘獨樂園’來看,就是與王安石打對台的意思。


    你看二十畝的獨樂園多麽卑小,庭院又太小,書堂又太小。你王安石以為我被貶洛陽很慘是吧,沒錯,就是這麽‘慘’。


    即便身在洛陽,司馬光也是通過編寫資治通鑒占據輿論高地,來抨擊王安石進行的新法。


    司馬光與章越分賓主對坐,司馬光對章越道:“度之,老夫並非放不下的人,當初離開汴京後,我已對眾人言語從此以後再也不議論新法,歸老林下,安心著書。但一日獻可(呂誨)的下人找到我,說獻可他不行了,但盼臨終之際能見我最後一麵。”


    “當時我急匆匆地趕到他府上的時,他已不省人事,隻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呂誨與司馬光是至交好友,濮議時與司馬光一起對著英宗幹,之後又一起與王安石對著幹,堪稱是同一個戰壕裏的隊友。


    而章越與呂誨也是故交,當初扳倒任守忠還多虧有他援手。


    呂誨除了挑女婿的眼光差一點,無論人品氣節都是值得稱道的。


    說到這裏司馬光歎息道:“當時我……最後他醒轉之時抓住我的手,強睜著雙目勉強道,‘天下之事尚有可為,君實勉力為之’……說完這一句後,他便斷了氣……”


    章越聞言想起與呂誨的交往也是噓唏不已,但是呂誨臨終前交代司馬光這一句,便是要他繼續與王安石鬥下去……


    “度之,你若是我放得下一切嗎?”司馬光問道。


    章越道:“學士與王相公之恩怨,下官不敢評議,不過下官相信學士與王相公的發心,都是為了社稷,為天下蒼生,隻是走的路有所不同而已。”


    司馬光則道:“為了天下蒼生?我深恨當初與韓,呂二公識人不明薦介甫入京。”


    王安石當初入京被皇帝啟用,離不開嘉右四基友中其他三人的引薦,但最後又與三人先後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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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道:“敢問學士一句,新法若無王相公,便沒有人行之嗎?本朝積弊已久,當初韓公,呂公盛情請王相公入朝,王相公所更之法,其實諸公亦欲為之,隻是因他做得紛擾狼狽,故而大家這才去攻他。”


    “無論有無王相公,新法皆欲行之,此實為諸公共謀之,學士以為王相公所為盡管有不是之處,但變法也是順應時勢的!”


    “順應時勢?”司馬光咀嚼這話。


    章越道:“下官聽聞當初學士為呂公立墓誌碑文,言辭多有批評時政與王相公言語,時人皆擔心學士的安危,而蔡天申當初察訪至洛陽後,花了五十貫買走學士所作這篇碑文,秘送至王相公過目。”


    “而王相公看了絲毫不怒,反而將學士此文裝表之後掛在書房之中。”


    司馬光在洛陽時因訓斥蔡天申得罪了對方,所以蔡天申懷恨在心,想害司馬光就想出這個借刀殺人的主意。王安石也是明白人,反而將司馬光給呂誨寫的碑文掛在書房裏。


    但章越繼續堅持在人後說好話的原則,從不在別人麵前詆毀另一個人。


    司馬光失笑道:“對介甫我還是那句話,天下皆以為他奸邪,其實毀之太過,他不過不曉事,又太過執拗爾。”


    章越笑道:“學士說王相公不曉事,讓我想起學士教導下官為官施政要近於人情,通於人情。不通人情就是不曉事吧。”


    司馬光聞言失笑,然後撫著白須徐徐道:“至今想來,我說的也未必全對。”


    一老一少聞言相對莞爾。


    本以為話說到這裏,司馬光忽問道:“度之,如今朝野上下對新法議聲沸騰,你以為介甫還能在相位多久?”


    章越心底一凜,純以一個學術道德人物來揣摩司馬光,王安石那就錯了。


    官員能做到宰相位置,絕沒有一個善茬。


    章越反問道:“這下官不敢揣度,其實學士是想問王相公之後,誰能替之吧?”


    司馬光問道:“哦?誰能替之?度之以為是當今二府之中哪位相公?”


    章越道:“依下官看來,不會是二府中哪位相公,官家更可能從外麵挑人,再建一個宰相班子,而不是從現有的人選裏搭班子。”


    司馬光問道:“從外朝中選?那會是何人?”


    章越道:“王相公罷相定是如今在行的新法出了差池,或許大多數人在想,到時候官家一定會從當初反對變法的在野大臣中,選一個聲望最隆的官員來撥亂反正,但我卻不這麽以為。”


    司馬光的表情紋絲不動。


    章越道:“王相公若真罷相,不等於變法就停了,因為有人會想變法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為有學士這般舊黨阻撓之故,以至於拖了後腿,因此有可能換一個人為宰相比王相公在位時或更激進也說不準。”


    司馬光沉思著章越的言語。


    雙方方才在片刻時間內,可謂是短兵相接,短短瞬息間幾句話裏彼此攻守了多次。


    司馬光在這一刻認識到,眼前的章越已並非當初在為英宗皇帝建儲中,隻會傻乎乎地跟在自己後頭搖旗呐喊的小弟了。


    司馬光道:“度之的意思是,國家就如一艘巨艦,船大難掉頭,新法並非介甫在不在相位上而能廢止的。”


    章越道:“誠如學士所言也。”


    “當初嘉右之四友皆心懷天下,社稷蒼生,要解決時難,革除積弊,最後推舉四位之中最有魄力,也最有想法的王相公來匡扶這個天下。”


    “但王相公上位後,學士三人又先後反對,紛紛攻訐新法,無論新法如何,但國家積弊仍沒有解決,這其實也是諸公當初之誌,所以還是要走革除時弊這條路的。”


    司馬光歎道:“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以定分,守之不易便好。你看如今國事紛紛,都是因為欲壑難填,古往今來國之將亡則必然多製啊!”


    章越微微笑了笑,這個觀點上雙方有分歧,君子和而不同就好。


    章越轉而詢問資治通鑒的編修情況,他進京時也可向官家稟告此事。


    說到這裏時司馬光興致盎然地與章越講他修資治通鑒的經曆。


    資治通鑒考訂的史書野史有七八千萬字,為此司馬光將他擺滿了書屋,然後他對郭林,範祖禹寫的手稿作為編寫。


    編寫的每一個字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絹上,絹有多貴不用多言,因為這是給皇帝看的。而且司馬光本身很有錢,他一生吃得都是粗茶澹飯,生活儉樸,但該花錢的地方卻可以一擲千金。


    而且資治通鑒有幾百萬字,司馬光每天都要寫,並且卻寫得非常認真。章越看寫在絹上的字,每一個都是一絲不苟的,而且書桉旁常擺著清水。


    司馬光動筆前都要洗手,同時翻書查閱時小心翼翼至極。


    每當寫了疲倦不堪時,司馬光就在一旁放著圓木枕頭的床榻上睡一會兒。但是卻睡不久,因為人隻要一睡熟了,圓木枕頭便是滾動,人就會從熟睡之中驚醒過來。


    看著司馬光這個年紀用這麽大氣力做這件事情,章越是很佩服。


    似乎很多清貧一生的學者也是在辦這樣的事,但司馬光除了學者這個身份,他還是官員,還是差一點做了兩府執政的高官。


    能從聲色犬馬的高位退下來,蝸居在這涼洞裏,甘於清貧和寂寞,數年如一日地寫書,章越對司馬光唯有報以衷心地佩服


    當即到了告別的時候,司馬光起身送章越。


    司馬光躬著身,手持竹杖,他的視力已是非常不好,章越道:“學士留步就好。”


    司馬光搖了搖頭道:“度之乃天下士,且容老夫送一送。”


    “慚愧。”


    章越與司馬光走出涼洞後,範祖禹,郭林都等候在外,看著司馬光與章越談笑著走出來都是欣然。


    司馬光送章越一直走到了府門前,一路與他講著自己獨樂園的景色。


    章越再三勸司馬光留步,但司馬光卻執意不肯。


    到了最後分別時,司馬光對章越道:“度之,你方才所言一番心腹話,老夫想了許多。”


    郭林,範祖禹都是知趣的退到一旁。


    章越道:“不知學士想了什麽?”


    司馬光道:“若介甫罷了相位後,朝野上能接替他行新法的,怕是隻有韓子華(韓絳)吧,呂吉甫(呂惠卿),曾子宣(曾布)資曆差一點,但也可為參政,學士輔之。”


    章越點了點頭道:“或許吧。”


    司馬光沉吟半晌道:“度之你是個忠厚人,當初呂吉甫排擠你的事,我們幾個在洛陽的官員都知道。”


    “君子之所以不爭,是因為天下莫能與之爭,但該爭的時候,還是要當仁不讓的!”


    章越一愣,然後笑道:“學士放心,章某記住了。”


    司馬光點點頭笑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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