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最早蔭官是三班借職,後來武資轉為文資,成為一名文官。


    宋朝武官換文官難,但文官換武官易,這與文尊武卑有關係。


    當初種家想擺脫武將的身份,便讓種師道拜在張載門下,再通過張戩和張載的薦舉,好不容易才令種師道從武官換職為文官。


    而如今種師道想要從文官改迴武官,這件事章越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他卻問道:“你可想清楚了。”


    種師道:“下官絕不後悔。”


    章越道:“本朝之初,藝祖曾對左右問,欲令武臣盡讀書以通治道,如何?當時左右皆不知所對。後來李文靖(李沆)著史言,昔光武中興時,不責武臣以吏事,蓋天下已定,這創業致治自有次第。”


    “這是文臣所見,不過太祖喜武臣讀書,他以為武臣讀書可以廣聞見,增智謀,怕是武臣憑有所持,肆意非法所為,以致民間疾病,太祖出身寒微,所以能明白這點,而不是用讀書來折損武人的猛悍以屈其氣。”


    “故而你既是文官出為武官,我沒有不許的道理,但你治兵之餘也當記得太祖之訓,讀書可以廣聞見,增治謀,最要緊能克製自己,體得百姓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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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章越這一番話,種師道不由心悅誠服。


    一旁張詵,蔡延慶也是頻頻點頭。


    張詵道:“此話真有宰相氣度。”


    蔡延慶笑道:“是矣,太祖還有一句便是宰相須用讀書人,章經略狀元公也,讀書人之冠也,如今以書生領兵立此大功,他日拜宰相亦不在話下。”


    蔡延慶,張詵這個年紀與資曆,日後出入兩府簡直不敢亂想,但章越卻不一樣了。


    張詵對章越舉杯道:“章經略,本朝以儒立國,宰相用讀書人,儒臣典獄,以儒將節鎮,此皆佳話。”


    蔡延慶略帶深意地道:“章經略此去進京,官家必是要大用的。”


    章越笑道:“二位是捧殺在下嗎?如今厚賞已加,豈敢再望天恩,章某此去不過進京述職而已,之後還是迴熙河的。這樣的話可不許再提了。”


    張詵,蔡延慶見章越說得認真笑了笑,自是不敢再提。


    當夜章越與秦州眾將開懷暢飲,安排妥當景思立與王韶之事後,章越也可以稍稍放心進京去了。


    次日章越帶著上百名蕃部首領,還有上千熙河精兵從熙州出發經過通遠軍,再浩浩蕩蕩前往秦州。


    章越走的還是舊路,當年來通遠軍時走的這條路,如今返迴亦是此路。


    從通遠至秦州這一段,隨處卷起的黃沙撲麵而來,章越想起兩年前初來此地的時候,來去之時心境已不同。


    見過了廝殺,經曆了軍旅之事,還上陣殺了人,章越也曾與普通士卒一樣鋪著氈毯在野外歇宿,口渴的時候也曾飲過冰雪,如此曆練一番,這等黃沙漫天的情景對他不算什麽了。


    他的氣度似比以往變得更從容堅定,但仍不乏青年人的銳氣和熱血。


    艱難的日子來確實磨煉了自己,章越不由看著自己手掌,體會到什麽是十年飲冰,熱血難涼。


    一路無話,章越從秦州一路經永興軍,不過二十日便抵至洛陽。


    章越將番將兵馬安排在城外,推掉地方官員的接風宴,自己微服入洛陽是要見一位故人。


    入了洛陽,黃好義突對章越開口道:“三郎,可否借我些錢。”


    章越看黃好義道:“借錢?你要拿作什麽?”


    黃好義不好意思地道:“我聽說玉蓮攜子又嫁了良人,不過丈夫老實本分,日子過得很苦,我想接濟她一些。”


    章越恍然道:“看不出你還挺長情的嘛。你俸祿呢?我記得每個月沒少給你吧,怎麽不拿自己俸祿接濟?”


    黃好義拍腿道:“別提了,家裏的婆娘看得緊,十文錢以上的出入她都要知道出處,你也知道這麽多年我也沒藏得多少私房錢。”


    章越道:“洛陽城那麽多抵當鋪,你大可去借!”


    黃好義低聲道:“抵當鋪借錢那是要還的。”


    章越看了黃好義一眼,好小子,又打我主意。


    ……


    章越詢人問路來至一宅院,敲門後一名粗布荊釵的婦人應了門。


    婦人一愣隨即大喜,連聲道:“郎君,郎君,三郎來了。”


    章越走入宅院,但見一間陋室內,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屈膝正在一掌油燈下提筆伏桉著書,袖子上的衣服都被磨破了。


    章越見了對方這般,眼淚幾乎忍不住掉下來。


    其妻叫了對方一聲,對方頭也不抬地問道:“哪個三郎,是城東藥鋪的陳三郎中嗎?”


    “師兄!三郎來看你了!”


    章越說完在門外朝屋內之人,長長一拜。


    片刻後聽得桉幾翻倒的聲音,對方疾步來到章越身前,頓了頓後扶起自己。


    章越抬起頭看著已是滿鬢斑白的郭林,對方不過大自己幾歲而已。


    郭林道:“三郎,你迴來了,你是一個人?洛陽城中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


    章越道:“我推說身子不適,故而地方官員不敢拜見,這便入城來看你。”


    郭林歎道:“原來如此。”


    自司馬光被罷之後,郭林便棄了京城裏的官職,緊緊地一路跟隨著司馬光最後來到洛陽。


    章越看著桌桉旁那一堆紙張問道:“師兄還在幫司馬學士寫資治通鑒嗎?”


    郭林點點頭道:“正是,這是一部巨作,參與編修此書,我他日是可以名留青史。師弟我說了你莫要不信,此書可以堪比史記。”


    “別看師弟你如今官大,但傳之後世,你的名聲未必會大過我。”


    章越感歎道:“是啊,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師兄能早早看破這點,實是勝過我這樣在紅塵中打滾的人許多啊。”


    郭林失笑道:“師弟看你說的,你也不差嘛,如今洛陽城中都在傳你破了木征,收複西北五州的事。”


    “不過說到最後,這些事也不過是咱們史書上的數筆而已。”


    章越對郭林認真道:“那不可行,既是師兄你修史,不可將我隻寫幾筆而已,至少要幾十筆,甚至上百筆才行。”


    “憑著你我多年的交情,這點小忙你還幫不上嗎?”


    章越說完師兄弟同聲大笑。


    笑後章越道:“師兄,咱們師兄弟當年一起讀書,如今一人作官一人著史,也是一段佳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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