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佐郎是一個神奇的官職。


    章越在仁宗皇帝駕崩後,大禮泛階升為此職。


    章越是嘉佑六年的狀元,這個升遷速度著實有些快,但要不是之前辭官了兩年,如今官職還會更高一步。


    而對於王韶,曾布,章惇而言,他們都是嘉佑二年的進士,熙寧元年時方為著作佐郎。


    章惇其實是嘉佑四年的進士第五人,這個名次著作佐郎算是情理之中。


    王韶憑著章越的舉薦,收邊招撫番人有功,這才升為著作佐郎。


    至於曾布升的稍稍有些快。


    曾布見過章越後是心悅誠服,章越與曾鞏關係不錯,也有意提攜了曾布一把。


    當然以章越如今的官職還不足以舉薦曾布試館職,於是他將曾布引薦給了韓維。


    韓維看在章越麵上答允幫忙。


    至於曾鞏與王安石雖近來少往來,但曾布與王安石交情很好,故而王安石也引薦了對方。有了韓維,王安石的引薦,曾布被舉為試館職。


    至於章惇……


    章越在一次朝會上聽官員們說章惇已投至王安石門下。


    章惇如何得王安石賞識的有各種版本。


    一個說是李承之,張郇引薦的,一個說章惇為了投靠王安石,不惜拜在王安石的妻弟吳頤門下。


    但章越所知的真相不僅僅如此。


    如今朝堂上主張推動變法改革,隱隱有兩派。


    一派是韓絳,韓維兄弟,韓絳是韓琦提攜,韓維是富弼提攜,他們兄弟雖都支持改革,但是做法還是相對溫和。


    比如章越最早建議免役法,韓絳上疏提議,但在兩製以上官員集議時被司馬光反對而作罷。


    作罷之後,韓絳,章越也就沒辦法了。因為朝堂上保守的勢力太大。


    不然起了朝爭,大家就都撕破臉了。


    另一派則是王安石,韓絳和章越的想法都出奇一致。


    他們都要借重王安石威望及才幹,以及他變法的決心。更要緊的是老王是狠人。


    既然韓絳一方在朝堂無力抗衡司馬光,呂公著等保守派勢力,所以必須有王安石加入己方陣營。


    最重要的是王安石的政見比韓絳更激進,變法改革的決心更大。


    韓絳沒有辦法,壞人必然有人來當,故而王安石必須出麵充當打手。


    那麽說章惇為何被王安石看中。


    王安石既要推行變法,會找什麽樣的人作幫手?


    真找阿諛奉承之徒嗎?


    並非如此,縱觀另一個時空曆史上的蔡確,曾布,章惇,蔡京,鄧綰這幾人,他們的手段比王安石更狠,政見更激進。


    王安石要變法不會找同樣支持變法,但政見相對溫和的官人,因為這個好人他可以來作。


    但是變法要推行下去,衝在第一線的必須是比自己更狠,更激進的人。


    故而韓絳找了王安石來推行變法,王安石則找了章惇,鄧綰落實主張。


    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身為兩製官的吳充,向官家上了請求實行免役法的奏疏。這個奏疏是吳充,章越翁婿二人充分商討過的,比起第一次上疏更加穩重,可行性也是更高了。


    這一次免役法更名為募役法。


    章越起草了募役法的宗旨,其第一要義曰:凡有產業物力,而舊無役法者,今當出錢助役。


    說白了,此法針對的就是那些坊郭品官之家,他們這些人都有大量的產業,但是卻不需要承擔勞役,反而是由老百姓背負沉重勞役,公平嗎?


    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卻整天擼國家的羊毛,合適嗎?


    可以想象,這個免役法一旦實行,會遭到不少官宦之怨懟。


    章越本以為嶽父會愛惜如今名位,不會允許自己寫得這麽直白,但嶽父倒是義無反顧地道:“此怨由我一人擔之。”


    章越本要和嶽父聯名上疏,但吳充沒有答允,他說此事有風險,他們不可以坐在一條船上。


    奏疏裏提及,鄉戶分五等,坊郭分十等。


    鄉戶三等以上,坊郭五等以上按戶等出助役錢,家業越多交錢越多。


    鄉戶四等,坊郭六等以下不要出錢,隻要出力就好,朝廷將收上來的助役錢用來雇傭這些百姓承當勞役。


    稅法的內容大體如此。


    此法吳充,章越寫完後給韓絳過目,韓絳對吳充,章越大為讚賞,也增補了一些意見。


    最後吳充以此定稿上疏官家,官家看這免役法的奏疏後是十分高興,當即召見了吳充道:“先帝果真有識人之明,早知卿於國事上肯直言。”


    不過吳充此疏上後,官家交給學士院討論,但仍為司馬光反對。


    同樣身為翰林學士王安石對此沒有出聲。


    章越知道嶽父此疏因學士院反對沒有下文後,也是有些意氣消沉。誠然自己與司馬光關係也還不錯,範祖禹和郭林還都托他照看著。


    讓他出麵與司馬光撕破臉,大吵一架,卻是辦不到。真吵了,自己估計也不是人家對手。


    他與司馬光沒有私怨,對方人品也沒有什麽可以指責的地方,但就是彼此政見不在一條線上,能有什麽辦法?


    而韓絳知道募役法兩次被司馬光阻擾而沒有下文後,終於在一日退朝後親自登門王安石府上。


    二人談了一夜,到底談了什麽無從得知。


    數日後韓絳上疏說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因之前居喪三年,沒有科舉,請求官家召他進行單獨的進士考試。


    王安國通過考試,被賜予進士出身,出任西京國子教授。


    其實不用韓絳幫忙,此時王安石通過講學已是更進一步得到了官家的信任。


    朝堂上都知道王安石雖是翰林學士中資曆的最末,但反而可能後來居上,先一步成為宰執。


    伴隨著王安石拜相的傳聞,與司馬光同在學士院的二人,因為一事第一次生起了不和。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案子。


    登州一個名為阿雲的民婦要殺自己的丈夫,捅了十幾刀。謀殺親夫,這可是駭人聽聞之事,就算沒殺死人但也要重判的。


    但登州知州許遵認為阿雲還在喪期便被叔父婚配,這不合於禮法,故而二人不是夫妻關係,算不了謀殺親夫。再加上阿雲還是自首的,故而要減其刑法。


    然後此案交給審刑院,大理寺裁斷。


    大理寺認為許遵這說法很奇葩,必須按謀殺已傷的罪名給阿雲絞刑。


    事情到這裏也就結束了,但許遵認為自己判的沒錯,是大理寺錯了,於是直接上疏將此官司稟告給官家。


    但審刑院,大理寺堅持認為自己沒錯。


    官家就讓此事交給兩製商議。


    王安石,司馬光得出不同的結論,司馬光認為阿雲罪大惡極要重判,但王安石卻支持許遵認為要減刑。


    因此王安石與司馬光便在兩製大臣的集議上第一次出現了意見不合,事後各自給官家上疏。


    官家看到王安石和司馬光的上疏後,也是對一旁侍直的章越進行問詢。


    章越如實道:“臣沒有任過刑法官,於案律之事不甚精熟。”


    官家道:“卿直說無妨,不過王學士在地方多年,應是熟悉刑律,你看此案為何如此簡單,但朕的兩位大臣會有截然相反之議。”


    章越道:“迴稟陛下,其實案子背後乃慎刑重刑之爭。”


    “數百年以來,官員斷案都是如司馬光之議,謀殺親夫違背綱常倫理,應是要重判的,哪怕是在喪期之內。因為民間娶妻都是先定婚約,至於成婚可在喪期之後再辦,雖有些違背小禮,但是無大妨礙。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庶民豈人人都能盡禮?可夫妻就是夫妻,人倫綱常乃大節,不可以害大節。”


    官家點點頭。


    章越又道:“不過王安石所言也有道理,本朝對下百姓量刑一貫太重,徒罪流放刺麵如常事,劫錢盜錢三千則死!百姓苛稅重役之下, 還要重刑迫之,也難怪流民流盜之事不絕了。”


    官家聞言點了點頭道:“章卿這話是至論啊!”


    “之前司馬光反對免役法,朕還道你心底有氣,如今看來你真是君子。”


    沒錯,章越雖因免役法被司馬光阻擾了心底有點氣,但這一次倒是沒有因支持王安石,而批評司馬光。


    因此與天子奏對一定盡量顯得客觀,這樣才能一直保持官家對自己的信任。


    麵對阿雲案,官家這一次倒是沒有明確表態,由著他們先去爭論。


    不過在這一次王安石與司馬光的爭論上,學士院裏韓維,呂公著都是堅定地支持了王安石。這與往日司馬光在朝堂上一麵倒,唿風喚雨的局麵有了改觀。


    終於有人能站出來硬撼司馬光了。


    你最要好的朋友有時候搖身一變就是你最可怕的敵人!


    這日司馬光退朝之後,遇到了鹽鐵副使呂誨。


    呂誨對司馬光道:“君實,我打算彈劾王介甫。”


    司馬光聞言失色道:“獻可,這是何意?介甫並無不妥之處。”


    呂誨道:“當年我與君實你一並在諫院共事時,知你與介甫是莫逆之交,此人也並非大奸大惡之人,然而唐子方(唐介)早言此人好學泥古,好議迂闊,如今至阿雲案看來,此人喜好改作而立異,乃罔上欺下,文言飾非之徒,日後禍害蒼生的必是此人,有他在朝堂上,天下絕無安靜之理!”


    “君實,你所見與我相同嗎?”


    呂誨向司馬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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