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遊園至一半,忽聞有人來傳詔。


    “官家恩典,請王內翰越次入對。”


    王安石兩個兒子王雱,王旁以及女兒都是大喜。


    皇帝見官員都是按照次序,一天見幾個官員都有規矩,都由合門排期,一般都要等個十天半個月如此,才能輪到你。


    即便是王安石出任翰林學士這樣的官員也不例外。


    但如此賜予越次入對,說明官家對你十分看重,迫不及待的要見你。


    “恭喜爹爹,賀喜爹爹!”


    王雱,王旁二人都是向王安石道賀。


    王安石卻麵色凝重,一旁的宦官道:“其實合門今日早已排滿,但官家為了見王內翰故而特意推遲了晚膳,還推掉了陛辭官員的侯見,這才排出空期來。”


    王安石明白,原來皇帝並沒有讓自己擠占別人的班次,而是專門推遲了晚膳的時間來見自己。


    如此更難得了。


    但王安石卻道:“聽聞官家見富鄭公時從容坐語至日昃,問以治道,此乃官家禮重大臣,勤奮好學,並非我有什麽過人之處。”


    宦官聽了這話笑容不由僵在臉上,一般官員聞此都要說幾句諸如謝天恩的場麵話,哪有王安石這麽講的。


    宦官聞此隻能幹笑數聲,以掩尷尬。


    然後王安石對家人交待幾句,當即隨著內宦進了皇宮。


    重新步入熟悉殿內。王安石有些感慨,然後便看見了年輕的官家。


    官家對王安石自是早有耳聞,當年在王府時,韓維對王安石即推崇備至,經常在他麵前說王安石如何如何。


    到了自己登基後,章越,曾公亮都曾先後向自己舉薦過王安石。


    官家早有用王安石的意思,但奈何對方就是不肯入京,如今登基一年多,終於是千唿萬喚始出來。


    官家仔細打量王安石,卻見他麵貌普通,但一雙眼睛很有特色,並非是特意炯炯有神那等。當年相士有一句話,說曾公亮的脊骨如龍,王安石的目睛如龍。


    相書上說,但凡人臣得龍之一體者,皆貴不可言。


    對方是自己尋尋覓覓至今的薑尚伊尹嗎?


    王安石見禮後,官家即問道:“王卿,方今治國之道,當以何為先?”


    若是熟悉官家的人就知道了,官家見司馬光,富弼,章越等等大臣時,第一句話都是這麽問。


    若是司馬光,富弼肯定就不高興了,一定會勸誡官家你這麽急幹啥,才剛登基就要調整國家總體的戰略方針嗎?


    難道你對祖宗之法有什麽意見嗎?


    王安石不假思索地對道:“迴稟陛下,當以擇術為先!”


    官家目光一亮,好容易聽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了。


    擇術,擇什麽術?


    司馬光,富弼隻講道講仁德,不講術,認為術隻是末法,不值一提。


    但官家不會追著問‘王卿,你看朕要擇何術呢?’,如此不是很丟天子的顏麵。官家收迴來又問道:“王卿以為唐太宗為何主?”


    官家已是急不可待地拋出自己的觀點了。


    唐太宗最牛逼的是什麽?天可汗啊!擊敗了突厥等草原諸部。聯係到如今宋朝一旁的西夏,契丹,朕心底要幹啥,你懂得嗎?


    王安石對道:“陛下每事當以堯舜為法,何必談唐太宗?唐太宗以臣觀之,他所行所為都不合法度,當初能成就帝業,不過是乘隋朝大亂之際而起,煬帝等諸君昏惡,故而讓他僥幸成名而已。”


    官家聽了瞠目結舌,自己最崇拜的唐太宗居然被王安石說得一無是處。


    唐之盛世,難道在王安石眼底也不值一提嗎?可如今宋朝明顯是處處不如唐朝啊!


    官家聽了王安石的話隻覺得荒謬絕倫,但看他自信篤定的樣子,卻又覺得他並非是亂講。對方胸中應是有大學問,大抱負的,否則絕對不敢出此言。


    換了旁人肯定被官家趕出去,但是官家想到韓維,章越對王安石的推崇,而且聞他話中自有道理,不由仔細地聽了下去。


    但見王安石言道:“正所謂道有升降,處今之世,恐須每事以堯舜為法……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隻是如今天下學者都不能通知,以為高不可及,其實不然。”


    官家聞言則道:“卿這番話,可是令朕為難了。這天下又哪裏可以找懂得堯舜之道的人呢?”


    官家看向王安石,王安石卻沒有答。


    官家道:“朕自視不過平庸之才,恐怕無以體會堯舜之意,如今需卿輔政,共同施以堯舜之道。”


    官家拋出這句話顯然已是有些信服王安石之能,其他臣子肯定是謙虛或答允了,但王安石十分沉著,仍沒有迴答官家的話。


    官家見王安石不接話,又問道:“你說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如今天下大體是太平,你看祖宗是用何道治理天下呢?”


    王安石心想官家如今未用晚膳,若是再談下去,不知要何時何日了。


    王安石道:“此事關係太大,臣需細思之後以奏疏迴稟陛下。”


    官家聽王安石這麽說,不由失望,二人聊天這才起了個頭,王安石這就告辭了。


    當年仁宗皇帝開天章閣問大臣們治理天下之法,範仲淹,富弼當場不能答之,迴去後起草了答手詔條陳十事,自此有了慶曆新政之事。


    曆史總是有令人驚人的巧合。


    次日王安石就奏進了《本朝百年無事紮子》……


    官家看了王安石這百年無事紮子後,於殿內半響說不出話來,然後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內侍從未見過皇帝如此……


    官家不知疲倦地在殿內繞柱轉圈,仿佛身後有個荊軻在追一般……


    “立即宣天章閣侍講章越覲見!”官家繞了上百圈後,對內侍丟了這麽一句。


    內侍慌忙去天章閣請正在坐班的章越入對。


    章越昨日剛與郭林他們又喝了一頓大酒,頭正有些昏昏沉沉的,聽天子傳召就趕來了。


    章越抵達殿內後,官家便迫不及待地道:“章卿,可知王安石學問以何為本?”


    章越則道:“臣聽王安石曾自述,不識事務之變,而獨古人是信。聞古有堯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載自王安石的上張太傅書)”


    “又曾言他的學問蓋本自孔子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載自王安石的原教)”


    官家聞言有些意外,但見章越又道了一句。


    “不過王安石這些話聽之便可,以臣觀之,王安石的學問其實近乎於揚雄,孟子。”


    章越很不客氣地官家麵前黑了王安石一把。


    有你這麽忽悠皇帝的嗎?簡直不要臉。


    官家剛剛看了王安石的奏疏正是震撼不已,聽了章越的話,頓時從雲端又迴到了現實之中。


    “章卿是說,王安石的學問是近乎揚雄,孟子?”


    章越很認真地點點頭道:“迴稟陛下,正是如此。政者必有所本,似孔子尊周公,如老莊尊黃帝,而墨子尊大禹,這王安石之學問其實多采自揚雄,孟子。”


    “昔古者楊墨之說塞路,孟子辭而辟之,漢時儒家售偽假真,羊質虎皮,揚雄正本清源,重塑孔子之說。”


    “孟子,揚雄之學都是仿古而不泥古,若說是堯舜之學,臣以為出入不小。”


    要知道揚雄的特長就是模仿,他喜歡司馬相如的辭賦,於是就模仿著司馬相如的辭賦寫,終於成為漢朝辭賦的大家。


    經學也是如此。


    揚雄年少時喜歡辭賦,後來不喜歡,他說寫文章就是雕蟲之事,隻有經學才是大道。


    揚雄寫的法言,說自己就是模仿論語,而另一本太玄,則模仿易經。


    揚雄最推崇是孔子,但他也糅合了老莊的學問,如太玄就是道家的思想,故而不喜歡揚雄的人說他儒學不純,確實楊雄師從的嚴君平便是道家人物。


    後來韓愈又推崇孟子,揚雄,他作道統論便認為孟子,揚雄是繼承孔子道統,到了王安石也推崇孟子,揚雄。


    而司馬光也推崇揚雄,甚至為太玄作注,這一點與王安石非常有共識。


    所以章越說王安石的學說是孟子,揚雄一流,就是迴答了官家,王安石說自己的學問是堯舜之道,但其實是有些出入。


    章越在舉薦王安石之餘,其實也在破除官家對王安石的某等迷信,同時塑造出自己能與王安石相提並論的形象。


    官家之前顯然是被王安石藐唐太宗的說辭所震撼,又讀了百年無事紮子後,對王安石之學已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作為帝王心中肯定是擔心這樣的人,自己難以駕馭,他現在麵對王安石信心不足,召自己來肯定是剖析剖析,如此下次君臣見麵時才可以把得住王安石,不至於讓對方小看。


    如今在章越三言兩語下,倒是令官家重新收拾了些信心。


    他還以為王安石之學真是堯舜之學,如今聽章越是孟子,揚雄一路便有所了然。


    官家將王安石百年無事紮子給了章越問道:“你如何看此紮子呢?”


    對於這百年無事紮子,章越看也不用看,唐宋八大家文鈔自己都熟讀了。


    這篇文章怎麽說呢?


    此文與出師表一般,能背則背,能熟讀則熟讀,對於提升古文修養很有好處。


    而王安石整天說三蘇是縱橫之學,但論及用文章言辭打動皇帝,人家這篇文章才是扛把子。


    於是章越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遍,然後作出很激動地樣子對官家道:“陛下,此實為經世經國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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