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娘不由細細問詢章越今日殿上出了何事?


    章越於是便一五一十地道給娘子聽了。


    十七娘聽至一半,當即變臉,俏臉含怒地道:“好個昏君,官人罵得好,換了我也是罵了。”


    章越一聽昏君二字連忙上去捂嘴道:“娘子別亂說,這話也是咱們說得的。”


    唔!


    十七娘正是氣頭上,又見章越捂住了他的嘴, 不讓她言語不由大怒,她掙脫了章越言道:“明明就是一個昏君,難道在咱們自己家裏還說不得了。”


    章越見十七娘這般,他原先對十七娘有些愧疚,覺得自己辜負了她的期望,如今不由道:“娘子, 你不怪我。”


    十七娘道:“官人費心費力地替朝廷辦事何錯之有,今日幸得我沒在殿上,否則也是一並罵了。這受氣的官不作便不作了。”


    章越歎道:“娘子你不必用這番話來安慰我,我也知道今日是一時衝動,故而頂撞了官家。不過當時著實是氣不過。”


    十七娘展顏笑道:“官人是何等人物,豈是要我一個婦道人家安慰的,隻是我說官人罵得好,不是沒有緣由的。”


    “哦?還請娘子道來。”


    十七娘道:“我前幾日迴家看望嫂嫂時,聽得母親說過,官家推遲了議濮王為皇伯之事,如今不少朝臣們都擔心官家之所以推辭,是打算等權位穩固之後,再給濮王正名為皇考。”


    “一旦是皇考怕是到時候朝堂上必有一場大亂。”


    章越恍然這不是濮議麽?


    對啊,自己正愁如何不卷入此事,如今倒是不用自己多想了。


    章越道:“此事未必如娘子所想吧?”


    娘子微微笑道:“怎麽官人不信我的眼光?你難道忘了你在禮院的同僚呂縉叔了嗎?”


    呂夏卿?


    章越記得了, 呂夏卿近來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原來在仁宗皇帝大殮之日,當今天子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於是呂夏卿創造性地發明了一個卒哭之詞, 為官家所掩飾。


    呂夏卿是知太常禮院的, 身為禮官他對於禮法是有解釋權的。


    此事本來也就算了,但後來富弼迴朝後知道了,一貫好脾氣的富相公居然也罵人了,罵得正是呂夏卿。


    大意是說官家不在大殮時痛哭,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也可能是之前之後哭過了。但是官員這般強行為皇帝找借口,此舉太惡心。


    然後有一次呂夏卿給富弼的好女婿馮京給碰見了。馮京是一點麵子也不給呂夏卿,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地將人家給擠兌了一頓。


    呂夏卿氣得病了,迴去臥床數月不起。


    章越大致可以明白的富弼的意思,皇帝哭不哭是皇帝的意思,但官員這樣為皇帝行為合理化的行為太惡心了。


    打個比方,如同官家隨意朝木板上射了幾箭,然後一群官員上來以官家的箭頭畫靶子,然後箭箭都是正中紅心。


    呂夏卿幹得這活就是畫箭靶。


    所謂聖人得其‘中’便是如此,有這樣的官員在,還怕哪個官家會射不中靶子?


    但在富弼等主流官員眼底此舉就是不對,咱們大宋的士大夫人品還沒無底線跪舔皇帝到這個地步,你呂夏卿這個操作拉低大家的底線。換句話說皇權還沒有強大到,可以令官員們昧著良心說話的地方。


    如果有那些昧著良心說話的官員,那麽人人可以討伐之。


    所以放在濮王到底是皇伯和皇考上,官家如今也是在找可以給他畫箭靶的官員。


    然而富弼的意思很顯然,哪個官員敢如呂夏卿這麽不要臉,那麽我們眾官員便一起討伐之。


    章越聽到這裏不由對娘子道:“你說官家不會找上了我吧?”


    十七娘笑道:“未必,但也不可不防。當今官家登基以來,行事頗為荒謬。官人應是早已知之,否則也不會早早辭去經筵官之職了。”


    章越笑了笑,有個這麽聰明的老婆,自己壓力也是蠻大的。


    章越歎道:“娘子說得是,我為官不過數年,資曆尚淺,正所謂船小好調頭,不順心辭官便是或外放出去作幾年官也是無妨,但我如今擔心的倒是歐陽伯父他們。到了他們這個位上已是進退不得了。”


    十七娘抿嘴笑道:“我看是歐陽伯父比你想得開,之前他還常道我姐夫不長進不爭氣,連個進士也考不中,墜了他一代文宗的顏麵。但如今歐陽伯父倒是從不罵我姐夫了,常常與我姐姐道平安是福,到他如今能夠順順利利退下來,日後不擔上罵名已經是萬幸了。”


    章越道:“高處不勝寒,歐陽伯父這個位置,怕是如今就求個體麵的歸處了。。”


    章越與十七娘說完,夫妻二人當即安歇。


    章越看著懷中安睡的娘子恬靜的麵容,不由心思起起伏伏。


    宋朝之政治介乎與士大夫共和與皇權獨裁之間,二者沒有說誰強誰弱的,一般皇帝剛登基時,都是士大夫共和,但久而久之皇權必然是臨駕於其上。


    但最要緊是看皇帝能不能活那麽長。


    嘉靖在位四十幾年,故而大禮儀辦到後麵,他是贏了。


    章越這晚不免一夜難眠,而同枕的十七娘亦醒來。她看著丈夫緊鎖的眉頭,知道其心思,故而也沒有說話,隻是伸出了手握住了章越的手。


    章越見自己吵醒了十七娘,不由有些略帶歉意,然後握住十七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夫妻二人如此默默地渡過了一夜。


    數日後章越思前想後,已是決定寫好了辭疏,準備走流程。


    反正如今交引監的事已是走上正軌,自己此刻抽身也是無妨。


    不過到了朝會上時,但見一個個朝官見了自己都是熱情洋溢,不僅主動打招唿,還上前皆攀談了幾句。


    章越不由莫名其妙,這到底是怎麽了?


    這與之前朝官們對自己的態度完全不同啊。


    對這突來的熱情,章越有些受寵若驚,遠處卻見呂誨透著一股曖昧的笑容與自己點了點頭,然後與同僚們聊天。


    章越心道,這懟皇帝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怎麽官員們對自己態度都這麽熱情了呢?


    這其中一定有名堂啊。


    章越的辭疏都已是寫好了,便突然給自己來這一套。


    怎麽大家對自己的態度突然便得這麽好,這其中肯定是有蹊蹺。


    章越找了數名相熟的官員詢問,但他們都是一臉諱莫如深地不肯言明。


    章越最後找了呂誨,對方打了個哈哈言道:“度之,你好好謝謝皇後吧,此番你是因禍得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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