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說得是口幹舌燥,卻見韓琦,曾公亮,歐陽修三位宰相的神情,猶如聽天書一般的表情。


    章越反而自己有些沒底了。


    連三位宰相這般神情,自己這知識是不是太超前了?


    其實換個概念,美帝二戰後建立布雷頓森林體係,確立三十五美元兌一盎司黃金的固定匯率。


    這也為人所熟知的以黃金為準備金的製度,也就是金本位製度。


    其實鹽鈔就是以解鹽為準備金的鹽本位製。


    一席解鹽鹽鈔官售價六貫與三十五美元兌一盎司黃金,都是固定匯率。


    但鹽鈔的崩壞與布雷頓森林體係崩塌如出一轍。


    美元作為本國貨幣時,固定匯率沒問題,但變成國際貨幣時流通性加強後問題就來了,美元發行量每年都在增加,但黃金儲備每年都在減少,最後不得不放棄固定匯率的金本位製度,改以石油與美元綁定。


    宋朝的鹽就相當於石油。


    曆史上呂大忠,呂惠卿主政西北時,鹽鈔的價格一會暴漲一會暴跌,二人皆采取強硬手段恢複六貫一席的匯率。


    呂大忠是大量發行鹽鈔抑製鹽鈔暴漲,也就是以鈔權錢。


    呂惠卿則是強行規定任何人都必須按照鹽鈔麵值買賣,否則徒二年。


    唯有仇伯玉主張與商爭利,隨處市價增減,運司提高降低鹽鈔的麵額,不讓你炒買炒賣。


    不過這些改革都很不成功,因為這些辦法都是輕重,流轉之法,包括仇伯玉增減價格辦法也失敗了,因為官府天然地對於市場價格有一等遲鈍性。


    故而唯有在貨幣政策與貨幣流動性上下功夫,但唯有浮動匯率才是唯一的出路。


    韓琦等聽了半響,下麵的官員到底是言之有物,他一聽即知。章越的話他雖聽不明白,但是確有章法在其中。


    於是韓琦看向曾公亮。


    曾公亮不僅長於儒術吏事,而且對於經濟安邦之事也在韓琦,歐陽修之上。


    但沒料到曾公亮也是一副不明覺厲的神情,他沉思片刻後道:“章判官的話,我反複思來最要緊是一句話,鈔可為幣!”


    鈔可為幣!


    章越立即道:“此正是下官的主張。”


    曾公亮問道:“若鹽鈔為幣,令物價上下,若鈔貴商賈無利可圖,鈔賤朝廷則無鹽可兌如何是好啊?”


    歐陽修道:“若使鹽鈔不可為幣,隻需令商販隻許公買,不需私賣……按章判官說的辦法,不許民間流轉。”


    曾公亮皺眉道:“此利已開,不可堵之。但迴到平準之法。以後鈔價貴於十貫,以都鹽院出鹽鈔售之,若低於六貫,則令都鹽院迴購。”


    “但鈔由誰出?錢又由誰出?”


    章越點了點頭,這也就是用意。


    平準法,雖說是浮動匯率,但還是維持一個價格區間,這要朝廷有強大的經濟調控能力。


    歐陽修道:“若行平準之法,鈔價貴於十貫,朝廷有足夠的鹽鈔將鈔價降下,或是鹽鈔價格低於六貫,朝廷有足夠的錢進行迴購,有何不可行之?”


    “但三司與陝西運司……”


    蔡襄道:“朝廷用度本就是捉襟見肘,要將那麽大一筆錢平日置之不用,放在都鹽院可乎?”


    章越點點頭,確實曆史證明,兩者朝廷都辦不到!


    範祥設立的都鹽院就是鈔價高的時候壓不下,鈔價低的時候拉不上來。如今也沒聽說這麽幹的,就算有再多的外匯儲備,也不敢如此。


    章越道:“交引所錢財和鹽鈔都是不足,故而以供需之關係來定鹽鈔價格之上下,買鈔的人多時,交引所抬高價格,再不斷賣出鹽鈔平抑鈔價,且設以差價,每成交一席鹽鈔都可入五百文。等賣鈔的人多時,交引所再降低價格,不斷迴購鹽鈔抬升鈔價,同樣可賺得手續之費。”


    曾公亮目光一亮道:“先以五百文之差價限以鹽鈔流轉,再以浮動之價格均納供需,如此無論鈔價是高是低,朝廷皆有源源不斷的錢財得入,此實為穩賺不賠之道!”


    “高明!實在是高明!”


    三位宰執之中最長於經濟的曾公亮,如今似飲醇釀一般地點頭稱讚。


    一旁韓琦,歐陽修,蔡襄等也都是頻頻地點頭,他們不僅聽懂了,還體會在這交引所的絕妙之處。


    “我在政事堂多年,曾堂老少有這般誇讚的。”韓琦言道。


    曾公亮笑了笑。


    歐陽修一臉得意,但卻按捺住高興淡淡地道:“不過碰巧,還是多虧了蔡公,範副使指點才是。”


    章越聽歐陽修這麽說頓時領悟,人家這是在教你做官呢。


    蔡襄,範師道微微笑了笑,沒有言語。


    韓琦微微沉吟一二,然後捏須道:“這交引所我初時似覺得斂財,賺取暴利之物,縱使入得錢財,卻激起民怨,壞人世道人心。但如今看來,倒似有益於國家民生。”


    頓了頓韓琦問道:“度之,我不明白,鹽為國家之本,朝廷一旦放開了鈔價,日後若引起鹽鈔暴漲暴跌,如何是好呢?”


    “不用如此,老夫這話不是在質問,是向你求教呢?”


    韓琦說完自顧笑了,眾宰執們也是笑了,雖覺得韓琦似在開玩笑,但已是一等稱讚了。


    章越頓覺得心底如同喝了蜜水一般,全身通泰。他沒有料到一向盛氣淩人的韓琦,今日竟能放下架子在自己麵前用到‘求教’二字。


    如今得到了韓琦與眾宰執們的一致認可,章越倒是謹慎起來,就怕自己一時把持不住得意忘形了。


    章越道:“韓相公言重了,下官萬萬不敢當。”


    韓琦擺了擺手,悠然道:“我為官多年,曆過不少地方,見不少饑荒饑民,平日米價賤的時候,二三十文錢一鬥,但災年時,貧家百姓要賣兒賣女方能換一鬥米,那值得一條人命。”


    “如今鹽價也是如此,小民家蓄不過升鬥,鹽價高低如之奈何,以至於連太後都驚動,親自過問了。”


    韓琦道:“你說朝廷放開鹽鈔之格,令鹽價暴漲暴跌如何?”


    章越他本要拿出那句經典名言‘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但又覺得曆史上證明了這手實在不靠譜,經常亂動。


    故而章越最後唯有老老實實地道:“迴稟相公,怕隻有盡力為之!”


    章越心道,自己最後是功敗垂成了麽?


    卻見韓琦點點頭後,起身踱步片刻,與對幾位宰執與蔡襄等道:“也罷天下難有十全十美之法,姑且讓這後生再試個幾日,諸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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