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章越獅子大開口,歐陽修不由笑罵了幾句。但見歐陽修撫須大笑的樣子,哪有半分宰執的樣子。


    但歐陽修笑過之後,神情卻有幾分蕭瑟。


    章越亦知歐陽修笑過後,是對他與韓琦力保的官家有些失望。


    章越可以退,他卻不能退。但章越還是說心底話道:“伯父,若是官家繼續如此,你不如先請致仕,或請求似潞國公那般請求外任,暫且先避一避,如此不失為進退之道。”


    歐陽修道:“無法,我能有今日多仰仗先帝信愛,嘉佑年後,又多得韓公扶持。若韓公不退,我又豈能退之,士為知己者死,我實已是退不了了。”


    章越知道勸不動歐陽修,自己也不過是盡力一勸。


    畢竟歐陽修的政治生涯與韓琦已經捆綁在一起了。


    章越言道:“伯父,官家如今得疾,我看官家說是與太後不睦。但我數度見了太後,可知太後聖明賢良,並非喜好操弄權柄。”


    “如今官家與太後不睦,多半是因內宦從中挑撥,若去之,官家與太後也自和睦如初,如此些許疾病也會不藥而愈了。”


    歐陽修聞言道:“你說的內宦是何人?”


    章越低聲道:“伯父,內都知任守忠之前擁立威德軍節度使(趙允初),如今官家即位後,這般人如何容得在身邊?不怕他對官家有何……”


    歐陽修道:“此事我與韓公也商量過,但任守忠深得太後賞識,要驟然撤換他怕是不易。”


    章越正色道:“有何難之,使一諫官,彈劾其擁立幼君,蒙蔽先帝,刻待皇子,離間兩宮,貪守自盜,任何一條罪名,都可將此人拿下。”


    歐陽修笑道:“你上一次入宮差點被宮中侍衛擄去,聽聞背後就是任守忠所為,其意在敲打皇子,此事先帝曾嚴斥任守忠,讓他徹查此事,但他卻拖著先帝不報,如今新君即位,他卻一句也不交代。”


    “這條也是一罪!度之你說老夫我說得對麽?”


    歐陽修道破了自己報複任守忠的居心,章越也沒啥不好意思的,索性大方承認道:“不錯,伯父我是與任守忠有隙,但他留在宮中確實不可。”


    歐陽修笑著道:“你啊你,還是這般性子。”


    “其實任守忠為人,我等也略知一二,但他是先帝留下在內廷,製約韓相公之用,他走了,太後必然不肯。”


    “故而韓相公已是主張請富相為樞密使迴朝。”


    章越訝道:“難道為了收拾任守忠,韓相公居然肯請富相迴朝?”


    歐陽修失笑道:“韓相公不請,難不成富相公就不迴朝麽?其實先帝駕崩之後,太後即以贈先帝遺留之名遣人往西京看望文,富兩位相公了,至於是否有送書信,不得而知。”


    章越道:“可是樞密使位在宰相之下,當初隻有曹利用為樞密使時方才例外。富,文兩位相公迴朝後,他們肯居於韓相公之下麽?”


    歐陽修歎道:“有何不可。”


    章越這才方知韓琦為宰相的艱難。


    當今官家有疾,如今啥事不管,讓太後垂簾聽政。導致朝堂上宰相直麵太後。故而韓琦請富弼迴朝,看似給自己樹了一個對手,其實卻避開了與曹太後的衝突,同時也可建議鏟除了任守忠。


    至於富弼迴朝後如何與韓琦衝突,那也隻是官家與太後間的代理人戰爭,屬於文官階級內部的矛盾。若太後一旦惡了韓琦,那麽韓琦除了起兵逼太後退位,隻有辭相一路了。


    歐陽修歎道:“若富公迴朝,以後朝堂多事了……”


    章越也感到如此,看來自己辭經筵還真是刻不容緩。


    談話之後,歐陽修心情有些沉悶,宴會時,歐陽修讓他三子歐陽棐托章越照看,也是指點讀書的意思。


    章越自不能推辭。


    宴中歐陽修,歐陽發,歐陽棐,章越一並聯詩。章越不擅作詩,又心不在焉的,席間還被歐陽修揶揄了幾句。


    宴後歐陽修又喝得酩酊大醉。


    歐陽發對章越道:“爹爹自先帝去後,常常與同僚好友醉酒,以往雖有如此,但……”


    章越明白歐陽修的體會,先帝駕崩,歐陽修最大的靠山沒了。若想在政堂上有所建樹,那麽隻能事事依附於韓琦了。


    想起當初歐陽修年輕時是耿直boy,在朝時更切直言,論事切直,因此得罪了不少官員。但先帝卻護著他,對左右道,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


    但如今先帝走了,歐陽修怎能不悲?


    以後沒有人再如先帝這般護著他了,他以後還能在朝直言,沒有分寸的得罪人麽?這等失意的心中悲涼之情能與誰說?


    其實章越亦何嚐不是如此,先帝駕崩後,自己最大的靠山也沒了。


    如今自己的靠山也剩下歐陽修了,若歐陽修在……


    所以章越明白不能作孤臣,特別似趙曙官家這等做派,你在朝堂上當孤臣,不是搞笑麽?他自己皇帝寶座都坐不穩嘍。


    這日章越正在禮院中。


    忽聞新命已至。


    禮院眾人都是本官都是升一階,陳薦,呂夏卿,晏成裕等與章越都是相互道賀。


    陳薦如今有新去處,官家登基後,他的幾個兒子出閣,他本選為記室參軍,這可是一個好差事。陳薦還兼著知禮院的差事,不過判登聞檢院的差事要卸了。


    不久合門舍人來宣布詔書。


    章越正式升任著作佐郎,本官變化除了適職變化,最大的就是俸祿的變化。


    著作佐郎月俸錢為十七千,衣賜春冬絹各六匹,冬棉二十兩。而原先為大理寺丞,月俸不過十四千,衣賜春、冬絹各五匹,且沒有冬棉,俸祿得到了質的提升。


    此外還有崇政殿說書的添支錢十千,直集賢院貼職錢十千,太常禮院另給公使錢十千(報銷費),最後當初為大理寺丞時傔從餐錢是二十五千,而館職的餐錢也是三十千,二者就高取三十千。


    也就是說扣去公用錢,章越月俸為五十七千錢,也就是五十七貫,養著一大家子二三十口已是綽綽有餘了。


    四人本官都晉一級,都是很高興。


    陳薦對來人笑道:“這幾日辛苦了,來入內喝杯水酒。”


    百官升官一級,對方這幾日四麵跑腿宣讀升官的敕命可謂累得不行。但對方言道:“不忙,還有一封敕命未宣呢?是有關章學士的。”


    章越不由訝然。


    但見對方笑道:“先帝在時,章學士講書效勞,故而官家特賜你銀緋,以示恩典!在此恭賀章學士!”


    章越聞言又驚又喜,陳薦等反應過來也是忙著向章越道賀道:“恭喜度之,賀喜度之啊!”


    章越言道:“不敢當,不敢當。”


    此刻但見兩名官吏各捧著一案,案上呈緋紅色的官袍和銀色的小袋。


    這就是銀魚袋和緋袍!


    魚袋是從唐朝起的,原來其中還有魚符。武則天即位後將魚袋改為龜袋,李商隱一首詩言‘端嫁得金龜婿’,說得便是配著金龜袋的女婿,從此金龜婿與乘龍快婿,東床婿並稱。


    至於宋朝有魚袋無魚符,這銀魚袋是六品以上官員方可佩戴,但章越如今從八品卻可佩銀魚袋,這便是一等殊榮了。


    好比進士出身的官員,可以穿綠羅袍不穿青袍一般。這說明官家對你十分的看重。


    至於緋袍更是恩典,宋朝公服三品以上用紫,五品以上用朱,七品以上綠色,九品以上青色。


    這緋袍卻需五品以上方可得賜,或者是京朝官出外任官,可以‘借紫’或‘借緋’,原先緋袍可穿紫袍,原先綠袍可穿緋袍。


    不少官員若得賜緋與銀,一般是二者得其一,兩樣都給的不多。


    但章越如今卻銀緋二物一並得賜。


    有了這銀魚袋,咱以後也是某幫派的有袋長老了……


    其實任經筵官數年後,官家一般也會給與經筵官賜銀緋,若為侍講侍讀的,甚至還會賜紫金(紫袍與金魚袋)。


    比如太宗朝時,著作佐郎呂文仲為翰林侍講,一拜官即賜銀緋。


    先帝時,曾公亮為天章閣侍製,也獲賜紫袍,先帝還道,朕即講席賜禦,蓋所以尊寵儒臣。


    雖說經筵官容易得銀緋之賜,但章越其實任經筵官不過半年,才講了幾次的書,還不夠資格得賜銀緋。其實是官家以先帝名義贈自己銀緋,其實也是酬自己當初扶他上位的定策之功。


    韓琦知道自己辭去經筵官,也算是提前把犒賞發下來。同時有了銀魚袋在身也是身份標識,如此自己不是經筵官,也可以出入宮中了。


    不得不說,韓琦有心了,給人家辦事,那真的是有功必賞。


    話說迴來,賞罰分明也是宰相的必要素質。


    最重要是身份的標識,有了銀緋在身,官員們也不敢將你當小臣看待,這才是要緊的。對章越而言,還有一個好處,緋袍著實比綠袍好看,自己穿起來比較帥!


    得知章越得賜銀緋,眾同僚們其實都是有幾分羨慕嫉妒。


    院裏也唯有陳薦得賜銀緋,也是他兩年前成為長禮台,官家特賜的。至於晏成裕與呂夏卿是無袋且綠袍。


    如此年輕,這又是升官,又是得賜銀緋。


    幾人與章越道賀時,章越笑著謙遜了幾句,同時讓人將銀魚袋和緋袍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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