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


    聞知章越製科三等後,次日府上門檻都給踏破了。道賀的有之,上麵托關係求照顧的也有之,也有些人是來求抱大腿的。


    八杆子都打不著的幹係,都能強行與你發生關係。


    章越不由表示,我也是服了。


    這樣的人,自是煩不甚煩,不過縱然如此,該見的還得見,有些違心話還是要說。


    否則一句一朝富貴了,章三即不認人了,章越表示很無辜,自己還沒真正富貴呢,但這樣的話,誰也擔待不起。


    不過幸虧章實,章越兩兄弟初到汴京,人脈不廣,這樣的人並不多。


    要換了浦城老家,這不,章實當初借出去的錢,至今還沒收迴三成,自家的店鋪還賠在裏麵。


    章越也有些理解大哥了,有些麵子實在抹不過去。有時候不是不知恩圖報,但在眾人口裏善舉變成了強迫,就變樣了。


    以往你在他家裏吃了頓飯,今日人家看你發達了,就上門要拿走一貫,甚至十貫,換了誰也頂不住啊。


    至於拿錢還算好的,以後求辦事求找工作呢?求仗勢欺人呢?


    這也是出身寒家很無奈的地方。


    章越不過從來人中卻看了一位自己想也沒想到的客人。


    “恭賀度之了!”


    章越上前行禮道:“多謝質夫兄長。”


    沒錯,來人正是章楶。


    自那日在章俞府上賀壽過後,章楶還是第一次來到章越府上。上次自己中狀元了,自己沒見到,聽聞是在門外送了個帖子就走了。


    章楶的父親章頻,最高出任過廣西轉運使,但已經出世,他的族叔父章頔去世多年。


    章家遷徙至蘇州的大族,就屬他與章俞兩支,平日就屬他與章惇最為親近。


    章惇自是人中龍鳳不用多提,嘉佑二年考中了進士不去,嘉佑四年再考得了進士第五人,如今為商洛縣縣令。


    章楶與章惇的十分相善,知道他因之前未過繼時兄長和弟弟的事不悅。於是那日在壽宴上,章楶便想以族兄的身份好好教訓章越兩句,為章惇出出頭。


    結果章楶教訓完了,就看見章越得了省試第二。


    之後章越得了狀元,章楶更是顏麵無光。二人說來,還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呢,礙不過家裏的麵子送了帖子匆匆離去。


    本以為這樣丟人的事不過一次,哪知章越又得了敕頭,還是入第三等。


    章楶的父親章訪是慶曆年間進士,如今方調至京裏任禮部賓客副使,他讓章訪上門道賀,卻見兒子有些不願去,細問方知情由不由氣不打一處來。


    章惇是人中龍鳳不假,但他這弟弟顯然更是妖孽啊。


    有句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別人的家務事,你怎好如此貿貿然插手,為了兄弟情誼也不至於如此吧。


    於是章訪拎著章楶一並親自上門。


    章訪與章實正說話,而章楶再見章越時有幾分不自然。


    章越笑了笑沒有言語,略過了他與旁人說話,章楶就僵在那,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有些難堪。


    章訪這時與兄長章實走來,章訪對章實道:“犬子雖是不器,但卻是至孝。當初家父為廣西轉運使時,揭宜州太守不法之事,那宜州太守卻倒打一耙汙蔑我曾遭刑罰,反坐襲官爵。當時我在魏縣下獄,犬子知此事後,不顧上京趕考,親至魏縣為我辯冤。”


    章實聞言讚歎道:“果真是至孝啊。”


    章楶躬身道:“族兄謬讚了,不敢當。”


    章訪道:“犬子雖說蔭官,但卻立誌要自己考上進士,以後還請度之多指點指點。”


    章越笑道:“叔父客氣了,這話可不敢當。在下怎敢指點質夫兄長的學問。”


    說著章越看了章楶一眼。


    章楶年紀與章實相仿。


    不過因章得象奏請之故,得蔭官為將作監主簿(京官四十二階),入京之後,通過吏部的蔭官試,注授孟州司戶參軍之職。


    蔭官試並不是那麽容易通過的,吳安詩雖也得蔭,但他的蔭官試至今也沒通過了。蔭官試沒通過,朝廷就不會給你派差遣,隻能靠寄祿官拿些微薄的俸祿。


    章楶通過了蔭官試,但卻沒有去孟州赴任,而是一心要考出個進士出身來。


    章訪見章越輕描淡寫地推過去,心知對方不肯放過這段過節。當下章訪笑道:“度之太過謙虛,質夫雖癡長你幾歲,但如今不說章家眾子弟,縱天下之間學問,怕是沒有幾人可望你的項背。”


    章越淡淡地道:“叔父言重。”


    章訪淡淡地笑了笑,心底卻滿是失望之意,一旁章楶臉色也是難看極了。


    章越卻忽對章實言道:“兄長,我聽說溪兒在國子監讀書,如此正好與質夫兄長作個陪吧!”


    章訪聽說是章越的侄兒,雖是心情有些釋然,但心底還是有些不以為然。


    章越對章楶笑道:“質夫兄,溪兒在國子監中可謂名列前茅,方才蘇老泉還與我兄長言道,溪兒他日功名不在我之下。我正打算讓他拜入老泉門下,若是質夫兄長方便,不如……一起吧。”


    章楶聞此又驚又喜,立即接過話道:“當然方便。”


    三蘇之名名滿天下。


    蘇洵平日不收弟子,但蘇軾,蘇轍可都是他培養出的。如今天下哪個讀書人不以結識三蘇為榮。


    章訪在禮部為官,而蘇洵如今在禮部修《太常因革禮》,二人雖同在禮部共事。但即便有此交情,章訪也無法托蘇洵教導他的兒子。


    不過章越不同,他與蘇軾蘇轍都是好友且還是同年舉人,有這一關係三人日後政治仕途上的聯係可謂是走到了一起。


    章訪聽了笑道:“那一切都托在度之身上了。”


    章越笑道:“叔父,小侄也是試一試,成不成還不知呢,但一定盡力而為。”


    章訪很高興道:“有你這句盡力而為,叔父已是心滿意足了。”


    至於章實也是方聽章越說打算讓章丘拜入蘇洵門下,更是高興得不知如何自處。


    章楶則心道,度之真是寬厚熱誠之人,這點子厚真是遠遠不如其弟了。


    至於章楶看得比兒子自是更深遠。


    蘇洵之前屢試不第,韓琦歐陽修都推舉蘇洵出來作官,卻為富弼言‘姑且少待’。


    嘉佑三年,朝廷終於給蘇洵一個去舍人院考試的機會,考試合格可以作官,蘇洵卻以病推脫,與友人談及說自己老了不願再看考官臉色。


    一直到嘉佑五年蘇洵才被韓琦舉薦為秘書省校書郎。


    三蘇的仕途一路都離不開韓琦,歐陽修的提攜。


    蘇洵兄長蘇渙也在朝為官,之前蘇洵還與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的蘇頌敘譜聯宗。蘇洵之所以還在宜秋門買房,就是因蘇頌也住在此處,兩家正好比鄰而居。


    同時三蘇父子還與另一眉山籍官員呂陶也是過從甚密。


    看來自範鎮之後,蘇家似已有漸漸成為蜀籍官員中另一鼎盛的勢力。


    自己兒子與蘇家結交,自是大有好處。


    至於章越也想到如此了,他看第一眼就知道蘇洵是個很有政治野心的人。王安石不喜歡對方,曾評價蘇洵,說他整日研究戰國縱橫之術。


    考完自己見蘇洵時,那時名次未公布,自己與蘇軾爭三等,蘇洵對己甚有敵意。名次公布了,自己與蘇軾並入第三等,蘇洵立即對自己態度就不同了。


    蘇洵在世的時候,就為自己兩個兒子搭建就好日後蜀黨的基本人脈關係。


    蜀黨這政治集團的特點,就是熙寧年間反對王安石,元佑年間攻擊司馬光旗下的舊黨洛黨和朔黨,元豐之後則反對章惇。


    有人言之此黨沒有政治理念,其實不然,說來就是誰上台我幹誰。


    章越就喜歡與這般頭鐵的漢子打交道。


    章楶對章越芥蒂全去,不免心想,章惇若知自己這以往看不上的弟弟,如今進士製舉雙魁,又不知作何感想呢?


    隻能說人生的境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正當章越打算拉著章丘,章楶上蘇府拜師時,卻是得知王安石不肯為蘇轍起草製命之事。


    章越聽到此事時,第一個反應不是王安石真有種,居然敢‘封還詞頭’。


    而是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熙寧年間有名的三舍人事。


    當時宋神宗要任命為王安石的學生李定為監察禦史裏行。


    詞頭送至舍人院,蘇頌,宋敏求,李大臨三位舍人八次封還了的詞頭,被蘇軾稱為宗叔的蘇頌一個人封還了四次。


    最後的結果是,三位舍人遭到罷免。此事震動朝堂上下,被稱為三舍人事件。


    所以此事告訴了我們一個什麽道理?


    但與蘇轍不同,章越一早即拿到了自己的製詞,看來王安石雖不給蘇轍起草,但對一向不受他待見的自己留下幾分麵子,想到這裏章越竟還有幾分感動。


    但蘇轍就完了,數一數被‘封還詞頭’官員,無一都在官場上背負了不堪的名聲。對蘇轍而言,剛剛製舉入四等,但大好仕途就要如此毀於一旦麽?


    不過眼下擺在章越眼前有一個問題,拿到製詞之後,要不要向王安石表示感謝。


    因為王安石是秘閣六試的考官,按規矩製舉及第之後,考生要上門感謝考官。


    但如今王安石此舉已將韓琦的麵子落了一地,自己若上門感謝王安石,極有可能會開罪韓琦。


    ps:筆者寫文時無法避免摻雜個人喜好,但還大致追求客觀,爭取每個人都不吹不黑。嘉佑熙寧間文人風流,書友們各有粉黑,書中描寫人物與大家想象中會有出入,但都有根據可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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