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是唐朝一位富有作為的宰相。


    當然其攬權之事,也令他遭了不少後世的罵名。


    但章越記得不止一次聽到說蔡確似李德裕。


    一次是黃好義告訴自己的,他的兄長黃好傔與蔡確是同鄉發小兼同年,蔡確讀書時窮得沒錢時常去黃好謙那蹭飯。一日二人去吃飯,正好遇到一人看見蔡確就對他說,你長得像唐朝宰相李德裕。


    此人又對一旁的黃好謙道:“他以後發達了會提攜你的。”


    還有次是在太學裏蔡確與同窗出遊,正好遇到一個道士。道士見了蔡確攔住對方言道,你長得也像李德裕。蔡確不止一次這麽聽說了笑問,那我也會作宰相麽?


    道士說會。


    蔡確又問,也會像李德裕那樣貶官到嶺南老死在那麽?


    道士說也會。


    蔡確即默然了。


    反正蔡確似李德裕之名,在太學裏傳得很開。章越也覺得對方能力及行事的魄力,倒真有幾分似李德裕那樣的名臣風範。


    再說到題目,天子舉李德裕不是無的放矢。


    宋朝將度支歸三司使管,以分宰相之權。但相權與三司使之爭由來已久。


    如今大宋財政赤字是一個天大的問題,範鎮,司馬光都主張將度支歸於宰相管理,以解決目前的財政問題。


    故而官家有此而問。


    章越深感若上麵是國家麵臨問題,下麵是真正的解決之道,從虛到實。


    官家臉色有些蒼白故而頓了頓,念了好長一段話覺得氣力有些不支,當即命一旁的胡宿將策問念完。


    胡宿對著詔書繼續問道:“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禦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


    九府圜法是太公望所出,這是錢法。


    後麵每一條都是實政之事,當然也可以從務虛來答,也可從務實來答。


    最後胡宿言至:“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子大夫三人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禦試的策問題目已是念畢。


    章越,蘇軾,蘇轍三人都是行禮道:“臣知曉了。”


    趙禎見胡宿念畢點點頭,溫和地笑道:“你們好生用心答之。”


    說完趙禎即離殿歇息了。


    禦試與其他考試不同,當場考後考官當堂禦卷,最後評出高下。即是一考完即出成績。


    至於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等率領兩府官員亦是麵見官家後告退不表。


    章越二蘇於崇政殿內坐下。


    這禦試需舉人寫一篇三千字以上根據方才官家所問而答的策對。但這策對並不好寫。


    章越坐下後抬起頭,但見胡宿,司馬光等考官們皆立於左右。


    進士科是解試考官是司馬光,殿試考官是王安石。


    而之前閣試是王安石,禦試是司馬光,反正哪裏都離不開這一對好基友。


    章越凝神於題目上,首先將策論上的題目於答卷上先抄錄一遍,然後以‘臣謹對日’三個字開頭答卷。


    章越一邊抄著題目一邊於胸中醞釀,一旁的蘇軾也是如此。至於蘇轍則雙手抱胸先一個字不抄,正坐在案前閉目構思文章。


    但見蘇軾抄完題目後,略一思索即提筆下了下去,章越見此心底一凜,蘇軾真是文思敏捷,自己還絲毫沒有眉目呢。


    蘇軾已經用那奇特握筆之姿,筆不加點地寫下了自己策論。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


    “方其無事也,雖齊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寧之間,將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區區之三豎。及其有事且急也,雖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賤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終朝而去其腹心之疾。”


    “夫言之於無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為,而常患於不信。言之於有事之世者,易以見信,而常患於不及改為。”


    蘇軾的文章如水銀瀉地般,又有等海涵地負的大氣,若是旁人見了定是要拍案叫絕的。


    然而章越卻仍將筆擱在一旁,構思題目。


    首先要把握一個原則,趙禎在策問將自己批得一無是處,但身為臣子的絕不可如此批評天子。


    領導開會先檢討說我有些地方作的不對,還請大家以後多指教。一旁的人站起身來道,是啊,領導你有一二三不對的地方,希望你以後多改正。


    這樣的員工恐怕就…


    即便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但方寸還是要把握好的。


    章越想到這裏已過了半個時辰,卻見一旁蘇轍也已是動筆了。


    蘇轍先抄錄題目,然後寫下臣謹對曰,臣不佞,陛下過聽,策臣於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對……


    ……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又曰:“誌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茲三紀。”此陛下憂懼之言也。”


    “然臣以謂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往者寶元、慶曆之間,西羌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當此之時,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而不複思者,二十年矣……”


    與兄長蘇軾的製策不同,蘇轍的製策令人看了是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這等犀利的辭鋒倒也是令人渾身一震,看得後背濕出一身冷汗。


    如今蘇軾,蘇轍開寫後,章越仍未動筆,此番禦試他倒真落在最後一個了。


    章越不同於蘇軾,蘇轍,他構思起五百字的閣試可以輕巧作答,但三千字的禦試,他要先想自己策問的題眼在哪。


    在他看來古往今來最好的製科策對,即是董仲舒給漢武帝獻上的天人三策。


    這篇策問他反複讀了好幾次。


    當時漢武帝也是如今日宋仁宗般誠懇求教,向董仲舒言,朕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


    章越想到,咱大宋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是皇帝的問題麽?


    不是,退一步說來帝王將相並不是曆史決定因素,更深一步是製度問題麽?似近了一步。


    然而製度更深一步,是這個國家的科學,技術,文化所決定。


    君王的德與不德,官家又多納了幾個妃子,又建了幾個宮殿,是儒家獻策思路。


    錢不夠讓皇帝自己多節約。兵不能打,讓皇帝謹慎擇將,官場吏治敗壞,選一個賢人當宰相。


    如此策論自也一等是論調,不可貿然否定。


    比起片麵地指責製度,不去探討製度背後俗成的原因,容易紙上談兵。


    故而還是從最上位者德行來討論,這是最不容易錯的方法。


    所以為何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能得到讚賞。


    因為他的製策並非是應對權變之策,而是上總結曆史教訓,下能解決當前漢朝麵臨的問題。


    但如今官家親策,令章越走到如當初董仲舒一般的位置,他到底該說什麽呢?


    章越此刻已想清楚題眼,最後一個動筆。


    臣謹對曰。


    陛下於庭策問於臣,求直諫獻策,此非臣之愚鈍所能明也。臣寒窗十年,謹案史書古今循環之治亂,浮潛人事之代謝,探討三代以降之製度,觀天命之所歸,民心早有背向所附。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何也?


    ……


    章越於文中細談之。


    天道是什麽?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說白了萬事萬物都要滅亡,從有序至無序,這就是熵增定律。


    但人道,逆熵而行,說白了就是活下去,從無序至有序。無序是天性,不想工作,我想躺平,但有序是活下去,越是強大人,國家,文明,越是有序。


    故而國家要想振作,就是無序至有序之道。


    如何有序?首先就是在於‘莊’要強。


    這裏章越可以先迴答官家所問‘漢孝文帝尚老子而天下富殖。漢孝武帝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難道非治道有弊,而因治世不同?’。


    為何漢文帝用黃老,天下安定?漢武帝用儒術,海內虛耗?


    沒有漢武帝,搞不好就要有漢徽宗了。


    漢朝的匈奴與宋朝的西夏,遼國是一個意思?


    漢朝防禦匈奴尚用不了這麽多兵馬,這邊和親維持著,若是宋朝將防禦西夏,遼國的邊境上的重兵一撤,歲貢一停,那就亡國了。


    所以為啥宋朝不學漢文帝?


    就是因為治世不同,故而治道不同。


    章越寫到漢文帝用黃老,治國以寬,故民力得以修養,府庫得以充實,漢武帝亦非純用儒術,而取王霸之道,治國從嚴,雖海內虛耗,卻製得匈奴南越。推其功,也在於文帝與民休息的寬大之策。


    宋朝有高梁河之敗,漢也有白登之圍,但為何一個走向了強大,一個走向了衰敗?


    宋朝能不能學漢朝,先以寬與民休息,再以嚴全國暴兵辦法,最後擊敗西夏遼國呢?


    不行。


    章越這篇策論的思路,還是在於‘強莊’之上。


    好比玩股票,莊家隻幹兩件事,吸籌,拉升股價。


    吸籌,增加手中籌碼,變為強莊,之後才能拉升股價。


    這個結論對不對,且不說。


    但這個是題眼,全篇文章圍繞著這個題眼作文章,就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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