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及甫入內後見了章越。


    最早的時候二人匆匆一麵,聊了幾句,文及甫還邀章越至府上一敘。


    不過章越在文及甫眼裏雖說是翹楚,但畢竟還不在一個‘圈子’裏。


    但是如今有所不同了,他聽了妻子吳十五娘的言語,已知章越很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小姨夫。而且這小姨夫還是十七早就相中。


    如今再度見麵,文及甫自是得更親近一步。幾句話後,章越與文及甫自是順利過渡到‘熟絡’這一步。


    如今文彥博雖已不在中樞,但已被封為潞國公,可謂真正的官拜一品。但文彥博八個兒子,文及甫雖是最有才幹的,卻不是最得寵的一人。


    官宦人家培養子弟,也是有講究。


    才具平庸尚可,最怕得是你不自量力。


    曆史上吳安詩與吳安持的兒子,即是卷入了張懷素謀反逆案。


    張懷素乃一個方士,見了吳安詩之子吳儲即忽悠他貴不可言,將來是能當皇帝了。吳儲聽了很高興將他引薦給弟弟吳安持之子吳侔,又引薦給親家蔡京,蔡卞兩位相國。


    之後張懷素鼓動兄弟二人一起在東南起兵造反,但因事泄被人告發。


    吳儲盡管娶得是韓琦的孫女,吳侔還是王安石的親外孫,但犯了謀反之罪一樣難逃一死。


    甚至吳侔還牽連他的母親王氏,朝廷還是看在王安石的麵子,隻將王氏軟禁。


    王安石極喜歡這外孫,當初還寫了一首詩贈之,南山新長鳳凰雛,眉目分明畫不如。年小從他愛梨栗,長成須讀五車書。


    從詩中可知王安石不僅誇外孫長得好看,而且不願約束他,長大以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就是一定要多讀書。


    但因為這逆案,兄弟二人著實坑了吳家,甚至這個外孫還坑了王家。


    文彥博雖官拜宰相,潞國公,但對幾個兒子卻是沒一力栽培。


    文及甫的幾個哥哥,除了大哥文恭祖,二哥文貽慶有往仕途上汲引外,其他幾個兄弟都隻蔭了官卻不給他們出仕的機會,寧可他們在家吃閑飯。


    文及甫也有心走仕途,但文彥博卻暫沒有這個打算讓文及甫與兩個哥哥一起出仕。


    文及甫自是不願作個閑漢,想要衣食無憂,錦衣玉食地過一輩子,他自是要結交一些人,日後獲得父親的認可,步入仕途。


    文及甫與章越道:“三郎的辭三傳出身疏,我已是看過了,實是文采斐然,不少朋友都托我打聽三郎,想與你結識一番。”


    章越聽了一愣,能成為文及甫的朋友肯定是與他身份差不多人的,如此豈非自己的文章已打動了汴京上層。


    章越道:“不敢當,是文兄替我捧場才是。”


    文及甫道:“我何曾替你捧場,我都幫你推卻了才是。”


    “文兄此舉必有你的道理。”


    文及甫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他們賞識得是你的文章,而不是三郎你。我看過不少讀書人寫出幾篇好文章或時新詩詞,然後成為各家王侯公卿座上客了,沉迷於宴舞遊嬉之中,以至於忘了讀書人的本分之事,最後江郎才盡,漸漸泯然於眾。所以我替三郎你全部推了,並告訴他們待你金榜題名後,再另行引薦。”


    章越欣然道:“受教了。”


    文及甫聞言笑道:“我就知道三郎與我是同道中人。”


    章越看了一眼吳安詩,這二人可是給了自己兩個截然不同的價值觀。


    章越一貫認為,對於大佬必須要尊重,而不是巴結。但如吳安詩般的大佬則又是另迴事了。


    大佬的思維是利益交換,各取所需。好比在文及甫眼底,你如今是吳家的準女婿,有的事我不會免費幫你的,什麽事等考上進士後再說。


    不過文及甫話表達的方式可比吳安詩高明多了。


    不久吳安持帶章越去內堂拜見李氏。


    到了此刻章越不免鄭重其事。


    這還是章越第一次見李氏。


    唐朝時有五姓七望之說,說得是當時最頂尖的門閥。


    後來黃巢,朱溫殺了一波,導致門閥之詞漸漸遠去。到了宋朝取代之的則是韓億家族,呂蒙正家族,韓琦家族這樣的以科舉崛起的世族。


    換了唐朝,吳家這樣的門第是很難與隴西李氏聯姻,五姓隻在內部通婚。連唐朝宰相都隻能惋惜地說,生平所憾,未能娶五姓女。唐太宗李世民認為這些士族影響到皇權,於是禁止這些士族自行成婚,他們的婚姻必須通過朝廷批準才行。


    但到了宋朝科舉改變了這一切。宋朝皇帝不必有唐朝皇帝的苦惱,為了世家大族間相互聯姻而頭疼。


    不僅吳充娶了隴西李氏之女,而韓琦的夫人崔氏更是出自清河大房。


    要知道韓琦也是從父親中進士起才步入官宦人家,而且韓琦本人還是庶子,是父親與婢女在知泉州時所生的。


    而清河崔氏在唐時有天下第一高門之稱。


    這也算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舊的門閥世族終於肯放下身段與新晉科舉貴族聯姻,至於新晉科舉貴族亦與寒門子弟聯姻。


    章越見到李氏,是正堂旁的暖閣裏。


    暖閣裏旁有一花房,裏麵通著地龍,即便是在這寒春之事,花房裏也是百花齊放。


    走過花房章越到了正堂旁的暖閣。


    暖閣名為明疏閣,這吳家雖大,但每一處亭台樓閣都有名字。


    章越被引至前先去梢間脫去了外袍,然後去暖閣裏。


    暖閣裏溫暖得如同陽春三月般,章越走進去很是舒服。


    李太君正坐在堂上,歐陽發,文及甫,章越皆被請至這裏來。吳安詩,吳安持陪坐下首。


    在場主要是文及甫說話。


    文及甫談吐清雅,不時說個笑話,令李太君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歐陽發說話也很是得體,畢竟他是大姑爺在吳府最久。


    唯獨章越卻有些拘謹。


    這令吳安詩更是不滿,原先此子在浦城時還挺能說會道的,怎麽如今倒是成了悶葫蘆。


    自章越言中進士後再成婚起,吳安詩是越發看章越不順眼,後來想修好,但卻給章越拒絕了,這令他對章越的印象跌至穀底。覺得章越一點也不知通融之道,實在是古板。


    文及甫,歐陽發說了幾句即尋了個借口離去,吳安詩,吳安持陪著二人。


    堂上終留下了章越與李氏,還有幾個老媽子,丫鬟。


    李氏看著章越言道:“我家老爺素來重於官聲,也注重家風門風,故而娶親都留意文雅有清操的讀書人或典章之官族。”


    說完李氏笑道:“三郎,你很好。”


    章越道:“在下惶恐。”


    左右老媽子在旁看了,也是訝異。他知道李氏這人性子自負傲人,實是極難伺候的一個人,即便是最中他意的女婿文及甫也沒見過她如此相待。


    不過其他女婿都沒這章三郎君如此俊俏的。


    “老爺說他看了後生郎君不少,你並非最出色,但你勝過他人就在一個誠字。這誠字可難得了,什麽花言巧語老爺都聽得膩了,唯獨一個誠字抵得千金萬金了。”


    章越道:“三郎隻是不會說話罷了。”


    李氏道:“能說實話就好。我家的十七雖非我親生,但我生為嫡母平日也該教的教,該罵的罵,說來也是行止得體,端莊穩重,日後你中了進士絕不至於辱沒你就是。”


    “是了,我問你一句之前官家有下旨賜你同三傳出身是否?”


    章越道:“迴稟夫人,是有此事。”


    “那三郎為何辭了?”


    章越道:“因為才不配位。”


    李氏道:“非才不配位,是位不配才是,一個三傳出身太低了。你的辭疏我看了,寫得很好,可稱得上理得而辭順,旁人看了必會喜歡。”


    “多謝夫人稱讚。”


    李氏點點頭:“你如今缺的是一個得力的人在官家麵前替你美言幾句,即便官家再有心,也不能輕易賜你一個同進士出身,需有大臣附和方可。”


    賜同三傳出身雖是令人羨慕,但也不是爭取不到。


    但一個同進士出身那就是難了,特別是不經科舉正途而得同進士出身,除非有大功於朝的宰相子弟。


    不經科舉而得一個同進士出身這誘惑章越而言實在太大了。


    可能是真的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以李氏之尊肯定不會親詢章越要不要幫這個忙,但她如此問就是有此意了。當然有此意,最後能不能幫得上還是兩說。


    問題是章越要不要答允了。


    章越道:“夫人,三郎之前聽說三字詩上呈朝廷時,中書裏有官員反對授三郎同進士出身,故而後來官家才改授同三傳出身。中書既有此論,那麽士民之中抱有此心定是不少。”


    “也就是說三郎即便僥幸得其名,也必受其議論。至於推舉三郎的大臣,也是要遭人非議的,三郎若因一己之私,累這位大臣清譽受損,心底也是不安。”


    “何況不經科舉正途授出身,在旁人眼底也終是異途。三郎不願僥幸而得此功名。”


    此刻一旁躲在屏風後偷聽的吳安詩不由低聲罵道:“好村,實村夫俗子也,他還真以為沒有梯子,自己還能平步青雲,登上天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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