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猛然看見楊氏,不由心底頓湧起羞愧之意。


    這倒不是別的,他之前答允楊氏進京之後,一定先去拜見她。結果章越來京一年多也沒去她門上過,也不是全然沒去,之前被章俞叫去章府說了那一通話,章越一惱之下索性連楊氏也不見了。


    眼下章越見了楊氏,難免心底有所愧疚。


    楊氏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然後沉著臉問道:“三哥兒,你來此地作甚?”


    楊氏看了對方神色,臉上有些驚慌之色,似醜事被人揭穿後的惶恐,之前心底本有三分懷疑,如今確信了七成。


    楊氏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寒家子弟比之士族子弟先天上本就處處不如,若不付多些艱辛,哪得與他們一般?


    “二姨,我來此買……買房啊!”章越迴答道。


    “買房?”楊氏一頓,疑惑反問。


    難不成……包養外室不說,還給外室買房?


    錢財有如此用的?以後正室知道還不得落個大芥蒂啊?


    原來如此,此子為何連吳家那麽好的親事都看不上?原來與外室早就如此情深意重了,糊塗,實在糊塗啊!


    楊氏臉色極是難看,她本以為章越不過是一時貪歡,沉迷於美色,但若連給外室買房之事都為之,可見對此女子情深意重,強行拆散反而……


    楊氏沒有發作打算先靜觀其變。


    一旁中年婦人聽了章越與楊氏的言語,笑道:“原來你們是親戚啊,既是來了,都進來看看吧!咱們這房子就是好。”


    楊氏聞言道:“也好,且容我一並看看。”


    徐媽媽及章府下人都吃了一驚,方才楊氏還是一副大怒之狀,如今為何一下子就和風細雨,主母真是深不可測啊。


    楊氏不用章越言語即走進門,但見此院甚是狹促,故意道:“此等地方,怎能住人?”


    章越聽了一愣。


    中年婦人懾於楊氏的貴氣,也是不敢言語,隻是幹笑了兩聲。


    楊氏入內之後轉了一圈,雖是覺得屋子破舊,且又是偏僻之地,但也知道汴京這一間屋舍價值幾何。


    有道是‘重城之中,雙闕之下,尺地寸土,與金同價’,不少朝廷大臣在京十幾年也不一定能買下此屋。


    楊氏心底疑惑,此子到底有什麽手段,進京不過年許,竟可買得如此屋子。


    這錢財到底什麽來路?


    楊氏見屋子確實並無他人,而院中掛著幾件衣裳,莫約是那婦人所穿,臉色好看了些許,然後向章越詢道:“此屋值幾何?”


    章越還未說話,中年婦人道:“之前取問親鄰賬本上是一千一百貫,如今這位小哥已是繳了定錢。”


    楊氏道:“你這屋子不合格局,我方才看了房梁,隻怕還得大修一番才可住人。再說這巷口七拐八繞,離大街還遠著。”


    中年婦人不敢言語。


    楊氏向章越問道:“可有信得過的莊宅牙人?”


    章越道:“已托朋友尋了,還在等消息。”


    楊氏道:“此事怎也不來稟我?你那邊推了。徐媽媽,你命人速讓王牙人來此一趟。”


    徐媽媽有片刻猶豫,楊氏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本欲給你尋個好宅院,但你已與人講妥,就不要失了信約。”


    中年婦人臉上大喜。


    “至於房牙的事,二姨給你作主了。”


    章越聽楊氏這番口吻,立即求生欲滿滿地道:“小侄聽二姨吩咐就是。”


    楊氏點點頭道:“隨我來!”


    楊氏與章越來到巷口的茶坊坐下。


    這小茶坊平日接待的都是布衣百姓,突見門外的馬車,以及眾人隨行的仆從,立即上來殷勤招唿。


    章越見楊氏身旁徐媽媽將二人的茶盅燙了三遍。


    徐媽媽見章越的目光忙向他慈和地一笑道:“三郎眉宇間與娘親真像。”


    楊氏心情大好地道:“不錯,他們哥兒倆相貌都隨大姐。”


    徐媽媽笑道:“就是就是。”


    徐媽媽說到這裏,看楊氏目光轉而傷感,知她想起了亡姐,連忙止了言語。


    茶沏好。


    楊氏道:“三哥兒,為何突想買房?”


    章越道:“就是……就是在汴京……”


    楊氏道:“與二姨還有什麽隱瞞的?”


    章越道:“我是想一人在汴京甚是寂寞,故而想接哥哥嫂嫂來京居住,故先買了此宅。”


    “那這一千兩百貫的錢從何而來?”


    章越道:“小侄在外有個鋪子每月可入些錢財,另之前還托朋友看得起,畫了一樣圖紙得了千貫。”


    楊氏問道:“什麽圖紙可得千貫?”


    章越大致講了一遍,然後又道:“小侄湊巧從古書上得來,也不知成與不成,哪知對方看了一意要買下。”


    楊氏聞言不由將信將疑,一張圖紙值一千貫,哪怕大宋最好的工匠不能如此吧。


    真是那商賈傻,還是三郎確有這本事?


    哪怕再不相信,楊氏都不會當麵點破或追問,而是道:“你既入了太學,即當一心一意讀書,日後中了進士,豈不更勝於你在汴京白得十間屋子?”


    “大丈夫立身在世,為錢財謀之終落了下成,當以光宗耀祖,封妻蔭子為先?”


    章越垂首道:“二姨說得是。小侄以後一定安心於舉業,不敢再為這些旁枝末節之事。”


    楊氏臉色稍霽。


    這徐媽媽道:“王牙人來了。”


    對方見了楊氏立即行禮道:“啟稟夫人,方才來時我已仔細聽過,此事包在小人身上,夫人將心放在肚裏,上上下下小人定給小郎君辦得熨貼。”


    “隻是熨貼?”楊氏道。


    王牙人笑道:“小人明白,當年要不是夫人的大恩,還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呢。咱們汴京牙人的牙錢,依著規矩是成三破二,這三給你去了,二也給你去了。要不是小人一家老小還指著小人吃飯,不然連衙門裏保費也給夫人貼了。”


    章越不由瞠目結舌。他本為這百分之五的牙錢心疼不已,哪知隻是楊氏一句話的功夫。


    楊氏淡淡地道:“就如此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王牙人笑著道:“小郎君,三日後小人在縣衙恭候你大駕。”


    章越起身行禮道:“有勞了。”


    “小郎君折煞我了,不敢當。小人不收牙錢壞行規的事,還請小郎君替小人周詳則個。”


    王牙人滿臉是笑向楊氏,章越行禮後這才離去了。


    楊氏放下茶盅問道:“一千一百貫,有無短得?”


    “不短。”


    章越本打算借錢的,如今省卻了牙錢,倒是不必了。


    楊氏道:“那就好,你這屋子我看甚舊,需修葺才成。你不著急搬吧?”


    章越道:“小侄住在太學,本打算得了房僦居他人,入些癡錢供平日開銷。”


    楊氏點頭道:“這就好,二姨還道你,你買房是為了金屋藏嬌。”


    “金屋藏嬌?”章越愕然。


    楊氏道:“就是養外室。”


    章越連忙道:“二姨,你可誤會了我,三郎再如何膽大,也不敢不告之長輩,私自在外……在外……”


    章越心道,老子上下兩輩子,都還是寶貴童男之身呢,怎可如此辱人清白,可難過了。


    看章越有些委屈的樣子,楊氏一直存在的疑惑煙消雲散了,一旁的徐媽媽更是忍俊不禁。


    楊氏笑道:“莫非三郎入太學以來,就沒女子看中麽?”


    章越心道,那是必須的啊,但麵上卻道:“三郎一心隻讀聖賢書,雙耳不聞窗外事……”


    楊氏一哂道:“這些話你就不必與我說了,我聽聞西京轉運使吳大漕曾兩度邀你過府?”


    章越一愣道:“二姨你連這都知道。”


    楊氏道:“你至汴京年餘,不曾來見我,難就不許我托旁人打聽你消息麽?”


    “這……是三郎不是。”章越言道。


    “堂叔之前瞞著我找你,怕是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這才令你不願來尋我吧,此事我也不怪你。”


    楊氏頓了頓道:“我來,隻問你一句,若吳大漕相中你,有意讓你為婿,你意下如何?”


    “二姨,這不知從何說起,吳大漕確實讓我過府一趟,但從未提及婚事。不知二姨從何處誤聽來?”


    楊氏道:“吳大漕擇婿哪有放在明麵上言之的。但你與吳家非親非故能往兩趟,可知有兩三成吳家是看上了你。”


    兩三成?機會這麽大麽?


    章越如是想著,突然心底一凜問道:“二姨今日專程為此事而來?”


    “正是,”楊氏承認道:“我不瞞你,前些日子,吳大漕派書信與問你堂叔與惇哥兒仕途是否有無要借重之處,你堂叔賦閑在家,一直不得好差遣。至於惇哥兒,自己是有主意的人,我們也不敢為他做主。


    “我楊家與吳家雖有姻親,但平日少走動,已是淡了許多,不明不白上門的好處的,你堂叔已是推了。以吳家今時今日之地位,等閑還真攀不上,但二姨還不至於不要臉到拿你婚事,來討要吳家什麽好處。”


    章越暗道一聲慚愧。


    “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章越道:“二姨,小侄還未想到婚配之事,小侄心覺吳家還不至於看上。吳家是何等門第,小侄又是什麽出身。吳大漕之女多少人求娶也不得,還不至於將女下嫁吧,小侄如實道出,也免得二姨空歡喜一場。”


    一旁徐媽媽道:“三郎君,老奴這裏鬥膽要說一句,吳大漕要嫁女,如何挑女婿是他的事。三郎在心底又何必替他作主呢?”


    “老奴看來三郎君十四歲入了太學,又是如此品行端正,哪怕家裏沒人為官,但也是多少女兒家想嫁的如意郎君,三郎君,實不該如此看輕自己。老奴說得是心底話,如有不對的地方,還望三郎君見諒才是。”


    章越被徐媽媽這麽一說,頓時沒了脾氣。


    楊氏言道:“徐媽媽哪有不對,說得好才是。三哥兒之前還覺得你有些曉事,如今則以為不然。”


    “那吳大漕是何人?他十七歲中進士,宦海浮沉二十年,貴為封疆之臣。他能到此尊位,論識人看人,必有他的過人之處。朝廷都肯信他用他為西京轉運使,牧一路之民,難不成他還信不過他,要教他如何挑女婿麽?”


    “小侄不敢,但正如二姨所言,吳大漕如此大員,即便挑女婿,必是他的用意所在。小侄不明白……”


    楊氏道:“吳家的姑娘我見過,人家雖有幾分傲氣,但也是知書達理,端莊大方,絕非是那等借妻家的權勢跋扈,臨於夫家之上的女子。何況……”


    楊氏本想道人家還有國色,但想了想還是不說。


    見章越不說話,楊氏道:“難不成你還道吳家圖你什麽?你看看不妨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麽值得吳家好圖的?”


    章越心道,圖什麽?當然圖我麵目姣好耳。


    楊氏道:“三哥兒,二姨推心置腹與你說一句,你莫要覺得二姨是勸你貪圖吳家的榮華富貴。”


    “當然富貴這也是其一爾,但最重要是娶妻要看妻家。吳大漕為官二十年,官風政聲都有不差,並屢屢直言進諫,平日交往的都是歐陽永叔,司馬君實,王介甫如此正直的大臣。他擔心為他的女婿,他日會連累你的官聲麽?”


    章越記得,之前張貴妃死,其喪事規模逾越了貴妃之禮。判太常寺的王洙讓屬吏用印紙來發布文書,不讓其同僚知道。結果吳充知道了,下移文於開封府懲治王洙屬吏之罪。


    宋仁宗知道後大怒將吳充貶至高郵軍。


    但是吳充日後是舊黨啊,還與文彥博,司馬光他們交好。這才是自己猶豫的地方。


    “至於正室吳大娘子,也是能明理之人。吳家姑娘雖是庶出,但待之甚厚,絲毫不遜於幾位嫡出的姐姐。能厚待庶出,幾個持家的大娘子能為之,這點連二姨也遠遠自歎不如。更要緊是吳家那姑娘,你若信得過二姨眼光,她日後定是你的良配。這樣好女子,是求也求不得的,錯過了,日後是要追悔莫及的。”


    章越聽了楊氏這番話後,也不敢將那中進士再考慮婚事的話道出。


    章越道:“二姨所言即是,是三郎見識短淺了。”


    楊氏道:“你若是擔心錢財,大可不必,你婚事一切花銷,二姨都可替你張羅,絕不會讓你在人麵前抬不起頭。”


    “但若是你自己仍是覺得般配不了,就當二姨方才的話都沒有說過,自己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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