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詩緣情,賦體物。


    詩詞歌賦,賦在最末,然而在宋朝進士科四場之中,詩賦卻是最重。


    如今詩也成了次要,退居在賦文之後。


    如今章越進入進士科後,難即難在學賦上。


    賦中章越印象最深的當屬‘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當然還有一個反麵教材,那就是劉幾的‘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


    以及歐陽修那句‘秀才刺,考官刷。’


    賦即是半詩半文。


    這文是散文,散文即是不押韻不對偶的文章。


    但賦是不僅押韻,還要換韻,有時要對偶,也可不對偶。


    至於詩呢,有七律五律甚至三律,但篇幅短,賦卻普遍長。


    故而賦被稱為有詩有文。


    賦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鋪采摛文,體物寫誌。


    拿司馬相如上林賦舉個例子。


    ……逼側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冽,滂濞沆溉。穹隆雲橈,宛潬膠盭。逾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岩衝擁……


    上林賦裏整篇都是如此鋪墊之句。


    不少漢賦都是如此,實際上多不是實景,而是司馬相如將想象臆造出的景物都描繪進上林苑的景色裏,給人一等高大上的感覺。


    這不是一代兩代如此了,唐朝的賦就已經是這樣了,韓愈實行‘古文運動’,就是覺得這樣的賦太虛太假,說白了就是文人純粹在‘炫技’,沒有實際內容。


    被認為是‘假象過大,則於類相遠,逸辭過狀,則於事相違’。


    到了宋朝又恢複了這個德行,但歐陽修為主考官的嘉佑二年,再度推行‘古文運動’,你再敢這樣寫就是‘秀才刺,考官刷’了。


    劉幾這位太學第一人下場可見。


    要學賦,一個是韻書要讀要背,還有一個則是詞匯量要大。


    若覺得自己古文詞匯量大的話,可以嚐試作一下司馬相如《上林賦》和《子虛賦》的閱讀理解。


    當年漢武帝讀司馬相如《子虛賦》長歎道,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


    結果一旁蜀人內侍無比自豪地道,此是臣的老鄉司馬相如所作的。


    漢武帝見了司馬相如後,司馬相如說《子虛賦》是諸侯王打獵的賦,我再為你寫一篇天子打獵的《上林賦》。


    這子虛賦與上林賦雖說都講得是打獵園林之事,但兩篇幾乎無一語略同,可見司馬相如詞匯量大到什麽地步。


    如今歐陽修推崇古文運動,一直要將科場上的律賦改為文賦,可是一直不能如意。


    好比歐陽修自己寫秋聲賦,也得駢散兼顧。


    本來章越也是歐陽修古文運動的支持者。


    不過他也明白了為何古人要在詩詞歌賦上押韻?


    押韻不是僅僅為了修辭罷了,而是為了方便背誦。詩經那麽多詩歌,都是以傳唱的方式得以保留,最後才被人記錄在紙上。


    詩歌再好,但若是難以背誦,就不具備有生存條件。


    畢竟古代沒有隨手百度翻書的條件,故而通過詩歌這樣朗朗上口的方式,背在腦子裏當然是最好了。


    如此哪怕很多年以後,偶然觸景生情,也能念出或唱出一首兒時背過的詩或唱過的歌。


    明白了這一點,章越對賦也就沒有那麽排斥了。


    不過比起經學,學賦這個還是真看天賦。


    ‘賦聖’司馬相如就算不遇到漢武帝,人家也是賦聖。


    章越如今也開始學賦。幸虧在太學裏,各齋每日在爐亭切磋學問,還有飽學鴻儒充任講官,這讓章越有了學習的途徑。不似過去在烏溪時,找本書都難。


    太學的製度是‘講於堂,習於齋。’


    崇化堂每旬一講,由國子監直講親自授課,平日考課時也在崇化堂。


    至於平日學習則在齋舍。


    這齋舍與學校宿舍有些不同,有些研討室,自習室加宿舍的感覺。


    每日章越都必須來到爐亭參加筵會。


    此爐亭置於每齋之中,因冬日可以升爐子,故名為爐亭。


    爐亭就是齋舍的自習室加研討室,除了冬日生火,到了夏天則將東西兩壁的通身窗打開。


    章越從南麵走進爐亭,東西二壁的通身窗旁懸掛著本齋及第者的名字,下麵再以小字寫上進士幾甲幾名,鄉貫等等。


    北麵則是實牆,上麵懸掛著三塊板牌掛於壁上。


    中央這一塊板牌是重中之重,被稱為光齋牌。


    這是從唐朝中進士就留下的規矩,凡是本齋進士及第,做官歸省太學的太學生,當返學行光齋之禮。


    除了行禮外,還需向本齋納一筆錢,稱光齋錢。若出任宰執、狀元、帥漕,還得再送本齋一批貴重禮物,然後寫於光齋牌上。


    至於左光齋牌右兩塊,左側書本齋學生姓名籍貫以及表德(在太學裏獲得榮譽),章越行過‘參齋’之禮後,已是列名於這塊板牌上,正式成為了養正齋的一員。


    右側則書太學學規,養正齋齋規,旁附一副爐亭座次(爐亭之圖見章末彩蛋章)。


    亭中正中央則是一個火爐,座位則皆圍著亭爐,共有二十四個座位左右而設。


    一齋滿額為三十人,但為何隻有二十四座位之數,章越倒不明白了。


    不過比起以往教室與宿舍兩點式的生活,平日至爐亭處參加筵會或自習倒是不錯。


    章越平日在爐亭習賦文,齋長劉幾在時,章越也向他討教如何寫文章。


    太學一齋之內,齋諭執行學規,齋規,至於齋長則統籌其事。齋長雖沒有督促學業,答疑解惑的職責,但劉幾是‘太學第一人’,也許是名氣太大槍打出頭鳥,故被歐陽修刷下來之故,但人家的才華肯定是毋庸置疑。


    章越找劉幾請教時,他道了一句:“學我的文章,他日被考官刷之,莫要怪我。”


    章越則笑了笑。


    劉幾或是看在章越是章衡章惇族親的麵上,也或者是那日泡妞幫自己出頭的份上,反正也是對章越學賦盡心指點。


    章越向他問道,是不是如今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子虛賦不可再學,轉而學韓愈,柳宗元的文章,將文章寫作平易暢達就可以應試。


    劉幾聞言盯著章越看了半響,然後道了一句:“你喜好何等文章,就去學何等文章,一味揣摩考官喜好可乎?”


    章越聞言愣了半響,劉幾用手點了點自己心處道:“千古文章自有其道,你當問問這裏,而不可問他處。得了‘紅勒帛’如何,吾也是不懼也!”


    章越不由佩服。


    紅勒帛是指‘紅綢的腰帶’,蜀地成都士子大多喜歡在腰間纏一條‘紅勒帛’。


    劉幾去年科舉,即遭到了‘紅勒帛’。


    歐陽修用‘秀才刺,考官刷’羞辱也就罷了,還將劉幾的文章從頭到尾用朱筆一豎一豎地抹掉,美其名曰為‘紅勒帛’。


    如此羞辱完了,歐陽修再寫上‘大紕繆’三個大字加以批評,對左右道此必是劉幾的文章,張貼在貢院給各位考官欣賞,考完拆名眾人一看果真是劉幾。


    換了常人經了這樣的侮辱,要麽不考,要麽改變文風了,但劉幾一句我也不懼,實在是令章越刮目相看啊。


    但見劉幾正色道:“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寫於漢景帝時,但漢景帝卻不喜辭賦,故而司馬相如一直鬱鬱不能得誌,但到了喜好辭賦的漢武帝時,司馬相如卻乘時而起。若是司馬相如早早更之其道,日後還能寫出上林賦那等文章來麽?自古以來,我等讀書人就要有所堅持,莫要讓文章去尋人,要人來尋你的文章!”


    章越聽了質疑道:“若是明歲還是歐陽學士為主考,齋長還是不易文辭如此呈上麽?”


    劉幾大笑道:“正是如此。”


    章越點點頭,這真是大丈夫本色啊。


    劉幾提醒自己說得也有道理,何必當今時興什麽文章就去學什麽文章呢?


    就如同後世整天討論下一個風口在哪裏?有個大佬說‘站在風口上豬也會飛起來’,但同樣也有大佬說‘管他風口在哪裏,做好自己的事,總有一天風口會吹到你身上來得,一直去尋找風口,反而丟了自己。’


    看來劉幾就是這樣牛人,早就看破了一切,故而能堅持不動搖。


    然後過了一些時日,章越才知道劉幾改名為劉煇,字也從‘子道’改為‘之道’。不僅如此,連文風也改了,一改文辭,文章寫得比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還‘古文’。


    章越知道後不由大罵,真是馬勒戈壁,這人說話簡直跟放屁一樣,浪費了自己多少時間。


    於是章越也隻好重新抱起韓柳,歐陽修的文章認真讀起,學習他們的文風。


    詞匯量和聲韻都要背,不過文章就不一定了。文章主憑天賦,好比高考的作文,大多數人練習一輩子也拿不了滿分。


    但後天的努力有沒有用,答案還是有用的。


    有句話是‘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就是說將三蘇的文章背熟了,就可以吃上羊肉了(做官),背不熟那就隻能喝菜湯了。


    不過讀三蘇文章為科舉範文還是建炎以後的事,如今就是揣摩韓愈,柳宗元的文章。


    本朝就讀一個歐陽修。


    除了詩賦文章,太學生們在爐亭裏最常討論的也是朝政大事。


    正如向七之前所言的‘帶發頭陀院,無官禦史台’。太學生生活確實清苦,也是抨擊朝政。


    也有人說太學生因日子清苦故而抨擊朝政,也是有道理的。


    盡管有當今官家的聖眷眷顧,但因為太學從當初的孫複,石介,到如今的胡瑗,李覯當年支持範仲淹變法的關係,總是遭人排擠,甚至被人視作‘君子黨’之地,故而朝廷撥給太學的經費,屢屢被按著不發,或遭到各種有意無意地刁難。


    太學生難免一肚子怨氣。


    如今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難耐之時,大多數太學生正準備著國子監解試。


    章越在爐亭,一麵拿著蒲扇,一麵讀韓愈文章。卻見有一人同學道:“有一好文章,與諸位共鑒。”


    眾人問道:“是誰的文章?”


    章越打了個嗬欠,他見過不少太學生吹捧的文章,先入為主的認為除了歐陽修外,沒幾個人文章可以作為自己參考的。


    故而還是看韓柳的文章有精神。


    但聽對方道:“如今提點江東刑獄的王介甫返京述職時,寫給官家的萬言書。”


    章越一聽王介甫三個字,當即把打了一半的嗬欠掐住心道,是王安石的文章,那我可不困了。


    “此文慨然有矯世變俗之誌,讀之令人拍案叫絕,這幾日京中大臣皆在議論此書。”


    聽到這句話,一人笑道:“王介甫的文章好是好,但這個人聽聞甚是迂闊。當年知製誥時,官家邀一眾大臣們至禦園釣魚。眾大臣們皆氣定神閑地釣魚,唯獨這王介甫反卻將魚餌啊都吃了,此事鬧了個大笑話。”


    眾人一聽都是笑了,也有幾人質疑道:“道聽途說來得吧,怎會有人誤食魚餌,還是堂堂大臣?荒謬?”


    一人道:“並非荒謬,此事我有聽說,次日官家還與幾位相公談論此事,他說他人誤食魚餌一粒也就罷了,一碟皆食盡之,如何有人不近情理至此啊。此人必為詐人!”


    “此事千真萬確,我家舅舅在旁侍直聽來的。”


    另幾人則為王安石找借口。


    一人道王安石乃宰相種子,一人卻道,若用這樣的人為相,天下必困。


    幾人正在爭論,章越卻來到麵前向對方一揖道:“求借文章一觀。”


    幾位太學生都在忙著辯論,文章倒一時沒人看。


    故而章越迫不及待地先將文章看下來,此文被梁啟超稱為‘秦漢以下第一大文’。


    章越不知到底如何個好法!


    章越一字一句地讀起‘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蒙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


    章越這邊讀著,那邊同窗們已是分成兩派吵作一起。


    說起太學生們的政見大體還是傾向支持當初範仲淹的新政。


    後世有言,進士裏近半都是胡瑗的學生,而王安石變法盡用胡瑗弟子,這些並非沒有道理。


    政見之爭最是無聊,章越哪管那麽多,反正有好文章先看一遍,等睡著後背下來再說。


    正當章越看完,抬起頭卻看到一個人正看著自己。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吳安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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