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押司看著這封信是百感交集。


    他撫著自己半是花白的頭發,不由想起了他此生。


    從年幼時父母被胥吏逼死,他就堅定了入衙門當差之心,不求欺人但求不被人欺。他求學苦讀掌握了寫字刑名之道,最後入了公門。他一開始不過是牢獄裏一個節級,因不肯配合上官對犯人敲詐勒索,被打發取鄉裏當一名小吏,又因辦事一絲不苟,不肯魚肉鄉裏,朦朧賬目,而被同僚們排擠。


    按道理他應該一輩子如此鬱鬱不得誌的沉淪下去,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還是縣主薄的陳襄。


    那日陳襄留他談話言他是眾多縣吏中最出淤泥不染之人。趙押司記得那一日他是多麽誠惶誠恐地聽著陳襄拉著他閑話家常。


    自從那一日後,趙押司的人生也就改變了。他成了陳襄最器重的官吏,一路升遷上去最後抵至一縣胥吏官職的巔峰押司。


    對於陳襄的知遇之恩,他也是全力報答,不僅沒有與縣裏的胥吏們同流合汙,還與陳襄揭發擊打縣裏的官吏不法之事。


    一直到陳襄調走後,趙押司的命運急轉直下,他在縣衙裏得罪過的人不少,陳襄一走即沒了靠山。為了站得穩,唯有努力攀附新來的縣令,並在縣裏州裏經營自己的勢力。結果縣裏州裏一些不願意辦的棘手事,他都接過來辦,甚至還違心害了不少良善。


    如此趙押司地位倒是穩了下來,不僅左右逢源,還經營了一番勢力,並給女兒說了一門得意的親事。若說此時此刻唯有遺憾的是他辦了那麽多虧心事,怕遭了報應,這也是他仍有良知的緣故。


    但一切自未來女婿逃婚起,一切都變了。


    趙押司細看書信,但見上麵寫著他生平最大的一件把柄,此事不知為何卻為對方所知曉……此事一旦揭破不僅自己要死,還要被抄家,甚至妻女都要下教坊司。


    而自己既壓不住此事,也結果不了對方,對方是新進士,他在州裏的後台也不如他,他若往有司遞一封書信,那是誰也按不下的。


    宋朝殺個官難上加難,但殺個胥吏也隻是一句話的事。平日趙押司在縣裏要風得風要雨的雨,那是因為沒有地位比他更高的人要為難他。


    趙押司一看信上日期,嗬,竟是禮部試之前送的,說不定章二郎君那時還在蘇州至京師赴解的路上。他怎有如此信心,這進士一定會中?十拿九穩不成?


    但他如今中了進士,趙押司最擔心的事也就在了眼前。


    讀書人不可以惹啊!


    這是當初他初入縣衙時,一位老吏與他說得話,趙押司明白又不明白。


    趙押司自覺自己進衙門時,是一個正直的人,與那幫逼死父母的胥吏不同,但日後又幹了無數的虧心事。趙押司又信奉衙門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一套,覺得自己夠狠,別人就會怕自己,不敢與自己為難,但章二郎卻不怕自己,竟敢逃婚。


    他不殺大郎君,三郎君怕得是萬一有一日二郎君報複,但他誘使大郎君賭博,不許三郎君入縣學,又怕章家有一日翻過身來。


    他自覺把握住了分寸,但為何自己還是落到如此田地呢?


    他真是想也想不明白。


    但如今已不容他再想了。


    趙押司將家裏存了多年的美酒取出,他本待是要等女兒出嫁那一日拿出來喝的,眼下是如何也等不到了。


    喝了半壇子,還剩半壇,趙押司將之打碎,又將剩下幾壇一並打碎,最後他將嘴邊一抹笑道:“痛快,痛快!”


    第二日,縣衙裏。


    縣令與學正正商議縣學錄試的名單。


    縣令道:“胡教授,我聽人議論章二郎君改籍之事,確是瞞著家裏的,不過也無妨。”


    “下官……下官。”學正不知如何說。


    縣令笑道:“反正賀與不賀都是一般,不過走一趟或不走一趟罷了。但話說迴來,章二郎省試名次如此之高,進頭甲也是不難。”


    “若為頭甲,就算釋褐之後入不了京朝官,也是選人,官位官階都在我之上,還是要謹慎才是。”


    宋朝有知縣,縣令兩等,京朝官到地方稱知縣,選人到地方則稱縣令。這浦城縣令自然是選人。


    在宋朝官製中京朝官與選人可是天壤之別。縣令乃選人三等五階更不能與京朝官相提並論了。


    “其實章二郎君惦記不惦記著家裏都無妨,但若本縣作得不好,那麽他麵上就會難堪。至於這章三郎我看是實誠人,就算將來當了衙內,也不失本色。此子本官親眼看上了,將來錯不了。”


    學正也是笑道:“縣令慧眼識才,如今早在縣裏傳為佳話。”


    縣令又道:“還有那師兄郭林本官看去也是個正直之人,這一次雖介於錄於不錄之間,但好事成雙,總沒有拆散他們師兄弟的道理,你看如何?”


    學正大喜道:“令君著實高明,那郭林之父乃烏溪的村塾先生,教書育人十數年,家風極正。若是取了郭林入縣學,必然令本縣士心為之一震啊!”


    “哈哈!”縣令撫須大笑,“既是教授都這麽說了,就錄了吧!抄了名單蓋了印,明日即行張榜!”


    “令君為國舉賢,又添人才,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當即學正又是一番高帽送上。


    正是一名衙役進來稟告道:“啟稟令君,昨夜衙門裏的趙押司懸梁自盡了。”


    “什麽?”


    縣令,學正都是吃了一驚。


    縣令先是吃驚又露出些許喜色道:“也罷了,死了倒幹淨。”


    “但可知他為何突然自盡?”


    來人稟告道:“這尚不知,但聽他夫人說,是昨日京裏給他一封信,說是中了進士的章二郎君送的。”


    “哦?”


    縣令撫須道:“這章二郎君真有手段千裏之外,竟能殺本縣一押司!他日若登朝堂,不為名臣,也是個奸雄啊!”


    縣令轉過身對學正道:“我聽聞之前建陽的陳公欲招攬章家二郎三郎,為他侄兒伴學,以益名聲,為科考之用。但是他們兄弟又豈是甘於人下之輩,縱使出身寒門,也不是一個門客可以招攬的。”


    “陳公一貫有識人之名,這迴可是走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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